作者:押沙龙
博尔赫斯在一首叫《边界》的诗里说道:
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
喃喃之声,那是远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我;
这几句话写在大约80年前,但它如同是给互联网时代写下的脚注。有人说诗歌是永恒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在互联网上,我每天都能看到“繁忙的喃喃之声”。这些喃喃之声,表达着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愤怒。——当然,还有遗忘。被人遗忘的一具具网络化石,安静地躺在数码流之下。我想如果它们能开口的话,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我。”
7.23撞车事件距今天不到两个礼拜。在新浪微博上,它已经退出了热点话题榜。人们曾愤怒地追问一件事:到底是谁下的停止搜救的命令?现在还没有答案,追问的热情已趋消退。至于7.23之前的郭美美事件,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是没搞明白。但是现在也成了网上的陈年往事。如果我们再往前推,三年前的胶济铁路撞车,70死416伤,伤亡超过7.23事件,现在有几个人还记得它?两年前的唐福珍自焚案,一年前的叶忠诚自焚案,如此惨烈,现在又有几个人还提到它?
网上有人说:“开房局长救了王功权,郭美美救了局长,动车又救了郭美美”。他们在搞接力棒,我们在看连环画,这就是网络现实。大家对热点的关注是有期限的,老话题总是被新话题取代。我看过一份《网络舆情热点事件的特征与统计分析》,里面对网络热点做了一次统计。它的结论是:平均每个网络热点议题存活时间是16.8天,然后就是慢慢地遗忘。小时候大家都听过狗熊掰玉米的故事。网络就是一个巨大的玉米地,我们则是那个愉快的狗熊,胳膊下面夹着两个玉米,身后一片狼藉。
据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如果在鱼缸里放一个会放电的球。它每次碰到球就电它一下。那么它也最多会躲避这个球7秒。7秒过后,它又会在鱼缸里乐呵呵地游泳,直到自己被电得遍体鳞伤,再也游不动为止。它是水缸里的鱼。而我们是网络里的人。我们进化到了16.8天。我们压倒性地战胜了鱼。但我不知道这事应该庆祝,还是应该伤感。
我并没有指责的意思。因为我们本性就是如此。一副再优美的画,你能站在面前心满意足地欣赏一年么?一个再正义的人,能对着一件事热情高涨地愤怒一年么?一般人的小宇宙强大不到这个地步。愤怒是一种力量。但要正确运用这种力量,还需要别的东西。
在这里,我想停下来讲一件美国往事。它的腐败往事。
现在,我们认为美国官员是相对廉洁的。但在100多年前,美国政坛腐败得惊人。坦慕尼大厅是纽约市民主党权力中心,也是一个腐败的老窝。它的老大是特威德。他手下的贪污集团统治纽约长达十年。从市长到司库到法官,全是这个集团的人。他们把纽约居民当肥猪一样宰。承包商做任何投标,都要向他们交付10%的回扣。很快,这个百分比不断攀升——15%、50%、60%,在有些合同中,竟高达85%。他们主持修建纽约法院大楼的时候,买台温度计就花了7500美元,买扫帚花了41190美元。五位死人被他们邀请出来领工资。到来最后,整个大楼成本是英国议会大楼的四倍!这样奋不顾身的贪污取得了丰硕成果。据历史学家估计,这个集团总共贪污了约5000万——2亿美元。这可是150年前的美元!
许多纽约市民对此感到愤怒,但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赶走特威德。但是在1871年,事情出现了转机。《纽约时报》编辑乔治·琼斯掌握了特威德集团贪污受贿的材料,都是有真实证据的影印件。特威德向他出价500万美元购买这些影印件。琼斯拒绝了。他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这些影印件。这引发了一次愤怒的狂潮。特威德始终保持沉默,希望把这件事拖过去。如果怒潮一直保持无序状态,他确实可能逃脱。但转折点很快到来了。70位市民领袖自发组成委员会调查特威德集团的活动。这标志着无序怒潮转化为正式行动。现在特威德已在劫难逃。紧接着开始启动司法流程。大陪审团以120条罪状指控特威德,他于1871年12月16日被逮捕,并被判处12年监禁。特威德集团随之土崩瓦解。
从纽约人的愤怒到特威德集团的崩溃,中间有两个最关键的因素。一个是乔治·琼斯。他的背后则是《纽约时报》。它具有公信力,又有能力做深入调查。这都是互联网所缺乏的。乔治·琼斯把民间模糊的愤怒转变为一个结结实实的重拳。但是特威德依旧可能躲过这记重拳。纽约人的愤怒同样可能变成遗忘。这就需要第二个关键因素:70位市民领袖组成的调查委员会。愤怒通过正式渠道转变成为行动。这个行动又自动转变为司法程序。
鱼就是这样躲过了电击。愤怒也就是这样战胜了遗忘。
如果遗忘战胜了——如果遗忘总是战胜了,那么失败的就是愤怒。愤怒的失败将是社会的失败。留在鱼缸里的,将是一条条遍体鳞伤的七秒之鱼。留在网上的,将是一道道愤怒烧尽后的黑色灰烬。
我想起了一首歌。我既然用一首诗开头,将让我用一首歌来结尾。它的名字叫《时代的晚上》,作者崔健。
你的小手冰凉 像你的眼神一样
我感到你身上也有力量却没有使出的地方
你会相信我吗 你会依靠我吗
你是否能够控制得住我如果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