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郑亮
若干年后,我们也许可以向世界上的各处沙漠空投几十厘米见方的小型太阳能电站,10 年之后它们将吞噬所有沙漠。
天际的一抹黑色慢慢扩大,好像一片望不到边的机械庄稼,由远及近吞噬了一座座金黄的沙丘。灰色的冷光使晴朗的白天一下子昏暗下来,只有一行行吸尘器大小的机械闪耀着钢铁的黑色。但是等到队列迫近,太阳能电池板的反光又将四下映成一片白昼,照得人睁不开眼。这不是查理大帝的军队开进了沙漠,而是一种名叫奥克松斯(Auxons)的机器,它们不需要人类的操作和照料,就能在短时间里占领整个沙漠,把它改造成聚宝盆或者丰饶角:一个巨大的太阳能电站,或者一座源源不断出产芯片的工厂。按照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的克劳斯软妹子8226; 拉克纳尔(Klaus Lackner)和克里斯托弗尔软妹子8226; 文特(Christopher Wendt)的设想,以人类今天的技术,制造出这样的机器来改变世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从下一台开始都是野生的
奥克松斯和人类以往的任何机器都不一样。它能够完成难以想象的宏大任务:吞噬整个沙漠,把海水淡化成河流,把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变成石灰岩的山脉,人类的能源危机、气候危机和粮食危机都可以轻松解决。它们的秘诀是自我增殖。它不是那种开山劈海的机器巨无霸,而是像蚂蚁搬家一样,用数以亿计的个体来完成这些难以置信的任务。人们根本不需要逐个把它们生产出来,也几乎不需要任何操作——它们自己会生产自己,并且把后代遍布到大地上。
奥克松斯的增殖能力是惊人的。它的大小和手提电脑差不多,背上有一块雨篷大小的太阳能板提供电能,能够自动挖掘沙子作为复制自我的原料。每隔大约5 个月,奥克松斯就能完成一次自我复制,在每一片卧室那么大的沙地上放上一个后代。奥克松斯以几何级数的速度自我增殖:将100 个奥克松斯放到沙漠中央,10 年之后它们的数量将会达到16亿! 13 年之后,它的覆盖面积会超过50 万平方公里,远远大于整个塔克拉玛干沙漠。当然,在这之前,奥克松斯内部的定时器会让它停止自我增殖,然后互相用线路连接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太阳能发电站,每年的发电量是45 万亿千瓦的天文数字,相当于2007 年全球耗电总量的两倍。人类再也不用担心化石燃料油尽灯枯的那一天,而他们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制造几百个玩具汽车大小的机器。如果要靠人工来建立这样一个太阳能电站,需要的资金是美国2007 年财政收入的50 倍。
奥克松斯的前景极其诱人,但是今天的自我复制机器人研究还在襁褓之中,必须利用实验室里人工制备的材料,不过是一些温室里的花朵。而奥克松斯需要在自然环境下“生存”,是能够风餐露宿的“野生”机器,它们需要从沙子里提取出十种矿物,一步步造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但是要把整个人类工业产业链,从采矿、冶金到机械制造、组装,全部浓缩在一个抽屉大小的机器里,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拉克纳尔为奥克松斯设计了一个2000℃以上的高温熔炉,沙子被送进熔炉首先电解得出硅或者碳,然后作为还原剂来制取所有需要的金属元素,包括铁、铝、铜等等。冶炼出的金属和其他材料随即被铸造成为各种规格的零件,由机械手逐一拼凑成下一代的个体。当漫长的5 个月过去,下一代的奥克松斯就新鲜出炉了。
这一套方法的能量利用率很低,因为一些金属元素,例如铁在普通沙子中的含量并不高,只有5%左右,每1 千克的钢都意味着20 千克以上的废渣, 工业上是不会考虑它的。但是奥克松斯拥有几乎无限的太阳能作后盾,浪费一点能量完全不用归于可耻行为。拉克纳尔认为,奥克松斯甚至根本不需要智能芯片,它没有必要成为“机器人”,就算眼睁睁掉下了山崖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结构越简单就越好。只要能够实现自我复制,就可以颠覆整个经济学的工业生产成本理论,因为奥克松斯体内的生产过程根本用不着人类操上半点心思。
沙漠蚯蚓
王晋康
五月的一天,一代科学大师、原“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国家工程”指挥长、72岁的钱石佛先生,在妻子蔡玉茹和儿子钱小石陪同下,来到北京市公安局正式报了案,他告发的犯罪嫌疑人是现任指挥长鲁郁。
鲁郁今年48岁,是钱先生的学生,也是钱先生十年前着力推荐的接班人。从乌鲁木齐坐直升机出发,在空中俯瞰塔克-克拉大沙漠,你能真正地体会到现代科技的威力――恶之力。现代科技激发了温室效应,在中亚一带形成了更为干燥的局部气候,短短两百年间就使新疆的沙漠急剧扩大,使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克拉玛依沙漠联成一片,并取代撒哈拉成了世界沙漠之王。类似沙漠的形成,通常是大自然几百万年的工作量,而现在呢,即使把温室效应的孕育期也算上,满打满算不超过五百年时间。
从舷窗里放眼望去,视野中尽是绵亘无尽的沙丘,一派单调的土黄色。偶然可见一片枯死的胡杨林或一片残败的绿州。沙漠的南部,即原属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区域,沙丘更为高大,方圆几百公里不见一丝绿色。这儿原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公路,是20世纪末为开发塔中油田而建。公路两旁曾经有精心护理的防沙林,用水管滴灌,绿意盎然,在死气沉沉的土黄色上围了两条漂亮的绿腰带。但自从油田枯竭及沙漠扩大后,这条公路和防沙林带再没有人去维护。公路早被流沙吞噬,防沙林全都枯死,又被流沙半掩,只露下枯干的树尖。
直升机到了沙漠腹地。现代科技在这儿展示着另一种威力。前边沙丘的颜色截然不同,呈明亮的蓝黑色。蓝黑色区域有数千平方公里,总体上呈相当规则的圆形,边缘线非常整齐。直升机低飞时可以看出,这儿的沙丘并非通常的半月形(流动沙丘在风力作用下总是呈半月形),而是呈珊瑚礁那样复杂的结构,多是一些不规则的同心圆累积而成,高低参差,棱角分明,显然不再具有流动性。两位警官靠在打开的舱门上,聚精会神地往下看,朱警官问钱小石:“呶,这就是沙漠蚯蚓的功劳?”“嗯,它们是我爸爸和鲁郁大哥一生的心血。不过,我爸爸历来强烈反对使用‘沙漠蚯蚓’这个名字,他说,这个名字把‘生命’和‘机器’弄混淆了。它们绝不是类似蚯蚓的生物,而是一种能自我复制的纳米机器。纳米机器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和生物已经很难严格区分,但绝对不能混为一谈。是否需要我讲一下纳米技术的发展?”
朱警官在公安大学上学时,自修有物理学学位,不过他仍笑着说:“请讲。”早在1959年,著名科学家理查德·费因曼发表了一个题为“在底部还有很大空间”的演讲,指出,人类对物质世界的制造工艺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是以切削、分割、组装的方式来制造,那么,为什么不能从单个分子、原子“自下而上”进行组装?甚至可以设计出某种特殊的原子团,赋予它们类似DNA的功能,在有外来能量流的条件下,“自我建造”具有特定功能的身体,就像蚊子卵能自我建造一个微型航空器,蚕卵能自我建造一个吐丝机那样,而且能无限复制(注)。科学史上普遍认为,这次演讲象征着纳米技术的肇始。
又240年后,纳米技术才获得真正的突破。一位年轻的天才,钱石佛,设计成功了一种硅基原子团,它可以吸收自然界的光能来作为自身的动力,吞食沙粒,在体内转化成单晶硅,并能形成某种善于捕捉光子的量子阱,在体表形成蓝黑色的可以减少反射的氮化硅薄膜。这些结构共同组成了高效的光电转换系统,效率可达45%以上。当然最关键的是:这种原子团具有自我复制功能,当身体长大到一定程度,就像绦虫那样分成几节,变成独立的个体(蚯蚓在特殊情况下也能这样繁殖)。它们的身体残骸则像珊瑚礁那样堆积,造成沙漠形态的大转换。转换后的“固态沙漠”仍然不适合绿色植物的生长,仍是绝对的生命禁区。但不要紧,这些蓝黑色残骸保存着它“活着”时吸收的全部光能,是高能态物质,可以收集起来,很方便地转化为电能。这样,改造后的沙漠就成了人类最大的能源基地,而且是干净的可再生能源。
用“蚯蚓”来做它的绰号并不合适,它的身体很小,一个只有一毫米长。但由于它强大的自然复制功能――不要忘了,它在自然界没有天敌,没有疾病!――它在短短30年内就覆盖并改造了七千平方公里的沙漠,按地球表面平均年光照总量5900MJ/m2计算,相当于六亿千瓦的巨型电厂!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得了“沙漠蚯蚓”这个褒称。蚯蚓也是改造大自然的功臣,远在人类开始耕耘土地之前,蚯蚓就默默地耕耘着地球的土壤,它们对环境的良性作用,没有哪种生物能比得上――除了人类,但人类的作用是善恶参半的。两位警官兴致盎然地说,他们对“沙漠蚯蚓”早闻其名,但一直没机会目睹。等到达基地后,请钱先生尽快让他俩见见实物,正所谓“先赌为快”!钱小石笑着说:这没问题,太容易了。前边就是基地。指挥部和研究所建在高大的沙丘之下,所以地面上除了有一块不大的停机坪外,和其它沙面没有什么区别。直升机停下,他们跳下来,踩在蓝黑色的沙沙作响的沙面上。钱小石弯腰顺手抓起一把沙子,举到两位警官眼前说:“呶,这就是沙漠蚯蚓。”他看到两位警官怀疑的目光,笑着肯定,“对,这可不是沙子,也不是它们的残骸,这就是它们。”朱警官接过来,它们硬帮帮沉甸甸的,由于强烈的光照而触手灼热,几乎与普通沙子一样,只是颜色是蓝黑色,形状呈规则的长圆形,两头浑圆,与沙粒显然不同。单独个体的个头非常小,肉眼很难辨清它们的细部构造,比如看不清用来吞吃沙粒的口器,也感觉不到它们在“动”。女警官小李怀疑地问:“这就是沙漠蚯蚓?活的?”钱小石笑着说:“对,要是按老百姓的说法,它是‘活’的。按我爸爸的说法是:这些微型机器目前都处于正常运转状态。”李警官相当失望:“鼎鼎大名的沙漠蚯蚓,原来就这么个尊容啊。难怪钱老不同意称它为生命,它的确算不上。依我看连机器也算不上,只能算是普通沙粒。”
地下建筑的大门打开了。一位女秘书迎过来,笑容可掬地说:欢迎欢迎!鲁总在办公室等你们。钱小石摇摇头,叹息道:“让我爸这么一闹腾,我真没脸去见鲁郁大哥和大嫂。唉,躲不过的,硬着头皮上吧。”
七天前钱老报案时,就是这两个警官接待。钱老身体很硬朗,鹤发童颜,腰板挺得笔直,步伐坚实有力。这副身板儿是长年野外工作练出来的。说话也很流畅,没有老年人惯有的罗索或打顿,口齿清晰,极富逻辑性。他沉痛地说:当年正是他推荐鲁郁继任这个国家工程的指挥长,这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说是犯罪也不为过――可是,当年的鲁郁确实是一个好苗子!忘我工作、专业精湛,为人厚道。谁能想到,这十年来,即自己退休这十年来,鲁郁完全变了!不是一般的蜕变,而是变成一个阴险的阴谋家,一个恶毒的破坏分子,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彻底毁灭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工程!当年,在他(钱石佛)任指挥长时,工程进展神速,经那些纳米机器“活化”过的沙漠区域飞速扩展。按那个速度,今天应该已经覆盖整个塔克-克拉大沙漠了。但这些年沙漠的活化已经大大放慢,甚至已经活化过的区域也染上了致命的“瘟疫”(只是借用生物学名词)。这种局面是鲁郁有意造成的。面对这样严重的指控,朱警官非常严肃地听着,小李警官认真做着笔录。两位陪同的家属同样表情严肃,不时点着头。不过,朱警官也在偷偷端详着老人的头部,看能不能找出手术的痕迹。昨天钱夫人已经提前来过,告诉他们,钱老十一年前,即临近退休时,患过脑瘤,做过开颅手术。手术后他的头盖骨并非原璧,其中嵌有人造材料,不过蒙在原来的头皮之下。朱警官最终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不由佩服医生的巧夺天工。
钱夫人昨天提前来警局,是来为警方打预防针――不要把她丈夫明天的报案当回事。她说,丈夫自从做了开颅手术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多疑、专横、偏执。现在他每天忙得很哪,竞竞业业,日夜焦劳,四处搜集鲁郁的“罪状”,这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她说她和儿子开始尽力劝过老头子,但丝毫不起作用,甚至起反作用。现在他们只能顺着老头的想法来,比如,明天两人将一本正经地陪同他来报案。否则,连他俩也会被老头视做异己,这就太可怜了――对老头儿来说太可怜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她难过地说:“鲁郁那孩子,先是老头的学生,后来是助手,几乎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我对他完全了解。绝对是个好人,心地厚道,道德高尚,把我俩当爹娘对待。真没想到,老头现在非要跟他过不去,把他定性为阴谋家和罪犯!警官你们说说,罪犯搞破坏都得有作案动机吧,那鲁郁作为工程指挥长,为啥要破坏他自己毕生的心血?受敌国指使?没道理嘛。老头这样胡闹,真让我和儿子恨得牙痒。但没办法啊,他是个病人。你们可别看他外表正常,走路咚咚响,其实是个重病人。俺们只能哄着他,哄到他多咱闭眼为止。”她轻叹一声,“就怕我先闭眼,那时老头儿就更可怜啦。”“你说塔克-克拉工程现在进展不顺利,出现了大片‘瘟疫’?”“是这样,但这绝不是鲁郁有意造成的,甚至――不是鲁郁造成的。警官,你懂我的意思吗?也许……”她斟酌着把这句话说完,“这才是老头的病根,但他是无意的,是以‘高尚’的动机来做这件丑恶的事。”
这段话比较晦涩,绕来绕去的,不像钱夫人快人快语的风格。作笔录的小李警官没听明白,抬头看了头头一眼,但朱警官马上明白了,因为钱夫人的眼睛说出了比话语更多的东西。她实际是说:也许,今天工程的病根是在丈夫当政时就种下的,到现在才发展成气候。丈夫在潜意识中想为自己开脱,因而把现任指挥长当成了替罪羊。当然,由于老人大脑有病,这种想法并不明确,而是埋在很深的潜意识之下,就像迁徙兴奋期的大雁或大马哈鱼会不由自主向着某个目的前进,但其实它们并没有清晰的意愿。
蔡玉茹看到朱警官在沉吟,知道自己对丈夫的“指控”同样过于离奇,不容易被外人接受。她狠狠心说:“有件事我原不想让外人知道,但我想不该对警方隐瞒。你们可知道,老头子的病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吗?这几年他经常在深夜梦游,一个人反锁到书房里,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梦游能持续两三个小时,但白天问起他,他对夜里的活动一概不知。”她解释说,“是真的不知道,不是装的。因为有一天,白天,他非常恼火地质问我们,谁把他的个人笔记本电脑加了开机密码。我俩都说不知道,儿子帮他鼓捣一会儿,没打开,说明天找个电脑专家来破解。但到晚上,他在梦游中又反锁了书房门后时,我隔着窗户发现一件怪事:老头子打开电脑,非常顺溜地输进去密码,像往常那样在电脑前鼓捣起来,做得熟门熟路!我这才知道,那个密码肯定是他在梦游中自己设置的。”
“你是说,他只有在夜里,梦游状态下,才能回忆起密码,而白天就忘了?”
“对。匪夷所思吧?但我和儿子观察了很久,确实如此。医生说,老头子是非常严重的分裂人格症,白天,第一人格牢牢压制着第二人格。第二人格努力要突破压制,就在夜里表现为梦游。”对于丈夫做出如此尖锐的剖析,确实非常艰难,但她为了替鲁郁负责,不得不“家丑外扬”。朱警官钦佩这位大义的妇女,连连点头:“阿姨,我懂你的意思。谢谢你,谢谢你的社会责任心。”
“朱警官,还有一点情况,我想应该让警方知情:关于老头要报案的事。我已经提前告知小鲁了,让他有点心理准备。唉,打电话给小鲁两口子说这些话时,我真脸红啊。小鲁两口倒是尽心尽意地安慰我。”朱警官也真诚地安慰她:“阿姨你不要难过,我理解你的难处,非常理解。至于案子本身你尽管放心,等明天钱老来报案时,我们会认真对待,认真调查,尽量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当然绝不会冤枉鲁郁先生的,那可是个大人物,国家级工程的指挥长,谁敢拿一些不实之辞给他定罪?反正我没这个狗胆,哈哈。”
基地虽然在地下,但通过光纤引进来自然照明,明亮通透,同在地上一样,只是没有地上的酷热。鲁郁老总个子稍矮,貌不惊人,衣着简单,乍看就像一个民工。他虽然已经知道了警方的来意,但面色平静如常,同两位警官握手,同钱小石则是拥抱,还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小钱笑着说:“少给我套近乎!我是警方公派人员,陪同两位警官来调查你的犯罪事实。”他叹着气,大摇其头,“郁哥你说,一个人病前病后咋能变化这么大?尤其是我爸这样的恂恂君子!我现在非常相信荀子的话:人之初,性本恶。大脑一旦得病,失控,就会恢复动物的丛林本能――竖起颈毛悚然四顾,怀疑黑暗中到处都是敌人。”
鲁郁平静地说:“钱老永远是我的恩师。”停了片刻,他又加重声音重复,“我相信他永远都是我的恩师。”
他的重复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意味。等到几天后,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时,钱小石才意识到鲁郁大哥这句话的深意。
不管怎么说,警方调查还是要进行的。鲁总先让客人们看了有关“沙漠蚯蚓”的宣传片。有句俗话叫“眼见为实”,其实这话不一定正确。此前两位警官已经目睹和触摸了真正的沙漠蚯蚓,在他们印象中,它们只不过是普通的沙粒,是僵死的东西,最多形状有点特殊罢了。但看了宣传片,他们才知道沙漠蚯蚓的真实面目。影片中的图像在一维方向上放大了一百倍(体积上放大了100万倍),现在那些个玩意儿恰如蚯蚓般大小,长圆柱形,前方有口器,后方有排泄孔。口器轻微地蠕动着,缓缓包住沙粒。但身体基本是僵硬的。鲁郁解释说:塔克拉玛干沙漠都是细沙,直径大多在100微米以下,正好适宜沙漠蚯蚓吞食。他还说,沙漠蚯蚓的行动非常缓慢,肉眼难以察觉。你们看到的影片已经加快了50倍,下面要加快1000倍。“现在它们僵硬的身体忽然变柔软了,蠕动着,前进着,吞吃着,排泄着,体表的颜色在逐渐加深,躯体变长,然后是一变几的分裂。镜头拉远,浩翰沙漠中是无数蚯蚓,铺天盖地地吃过去,一波大潮过后,黄白色的沙海很快转换成蓝黑色的“珊瑚礁”。两位警官看得入迷,鲁郁提醒说:“注意看这一段!”随着它们的吞吃,蓝黑色的残骸逐渐堆积,变厚。这种情况对它们不利,因为“食物”(沙粒)和阳光被隔开了。现在,蚯蚓们先在表层晒太阳,等到体色变成很深的蓝黑色,就蠕动着向下钻,一直钻到浅黄色的沙层,才开始吞咽活动。吞咽一阵,它们又钻到地表去晒太阳,如此周而复始。鲁郁说:“这种习性的改变――即把吸收光能和吞咽食物两个过程分割开――并非钱老师的原始设计,而是它们自己进化出来的。从物理学的角度讲,这种习性牵涉到两段程序的改变:光能转为电能之后的储存,和电能的再释放。这是沙漠蚯蚓在生物功能上的巨大进步。这次进化并非受我们的定向引导,我们所做的工作,只是用各种刺激剂来加速它们的进化,但究竟出现哪种进化,我们在事前并非心中有数。这还是钱老退休前的事。”
两位警官意识到,鲁郁与钱老有一点显著的不同,他一点不在乎对沙漠蚯蚓使用“生物化”的描述。朱警官笑着说:“鲁总你说它们是在进化?钱老可是强烈反对使用这类生物化的描述。他说,这是纳米机器,绝不是生物,对它们只能说‘程序自动优化’。”鲁郁不在意地说:“我当然知道钱老师的习惯,不过这只是个语义学的问题,主要看你对生命如何定义。喂,下边就可以看到沙漠蚯蚓群中的瘟疫了。”他停顿片刻,微笑着补充,“瘟疫――又是一个生物化的描述。”镜头停在一个地方。从表面看一切正常,地表仍是蓝黑色的类似珊瑚礁的堆积。仔细看,地表上有几处圆形的凹陷,大约各有一个足球场大,凹陷处的蓝黑色比较暗,失去了正常的金属光泽。鲁郁解释说:沙丘经过活化后体积会膨胀,反过来说,死亡区域就会表现为凹陷。图像放大,深入到堆积层的内部,现在看到异常了:这儿看不到那些钻下钻下的“活”的蚯蚓,它们都僵硬了,死了,至少是休眠了。鲁郁说:“这种瘟疫是五年前开始出现的。按说,作为硅基生命,或者按钱老的说法是硅基纳米机器,它们在地球上是没有天敌的,既没有‘收割者’(指食肉动物);也没有病菌病毒。但这种死亡还是发生了。知道为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是某种有害元素造成的。”
三个观众中的两个警官富含深意地互相看看:“噢,是这样。”那天接待钱老报案时,因为事先有钱夫人的吹风,两个警官非常同情这位人格分裂的病人,一直和家属配合着,认真演戏,假装相信钱老所说的一切。但这个老头儿的眼里显然揉不进沙子,谈了半个小时后,他突然冷峭地说:“我说的这些,是否你们一直不相信?认为这只是一个偏执狂的胡言乱语?甚至是一个失败者在制造替罪羊?”两个警官被一指点中罩门,颇为尴尬――这正是昨天钱夫人的剖析啊,也正是两人此刻的心理态势――连连说:哪能呢哪能呢,我们完全相信你的话。老人冷笑着:“别哄我啦。我知道,连我老伴儿和儿子,心里恐怕也是这个想法。说不定,你们事前已经瞒着我沟通过啦。”那对母子此刻也很尴尬,低下头,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其实,我并不乐意我推荐的继任者是个坏蛋,我巴不得他清白无辜呢。这样吧,你们去调查时,只用查清一件事,就能证明鲁郁的清白。”“是什么?请讲。”“我创造的硅基纳米机器是没有天敌的,没有哪种细菌或病毒能害得了它们,所以说,它们中间出现的‘瘟疫’实在让人纳闷!我这几年一直私下研究,发现只有一种物质能害得了它们,能中断二氧化硅转换到单晶硅的过程,从而造成大规模的灾难。这就是元素碲――但自然界中碲是比较罕见的。所以,这件事很容易落实。你们去落实吧。”他冷笑着说。两位警官互相对视,沉默不语,不安的感觉开始像瘴气一样慢慢升腾。他们曾对昨天钱夫人的话深信不疑,但现在开始有了动摇。她说丈夫是个偏执病人,但看今天老人的谈吐,口齿清楚,逻辑明晰,不像是精神病人啊。尤其是老人的最后一段话,可以说是一刀见血,具有极大的雄辩性。他以惊人的洞察力,提出一件很容易落实的“罪证”。一旦落实,或者鲁郁有罪,或者报案者是胡说,没有一点含糊之处。朱警官有物理学位,知道碲这种物质并非市场上的小白菜,它的购入和使用应该是容易查证清楚的。能提出这么明晰的判断标准,怎么看也不像是偏执病人啊。他不会既费尽心机去诬陷继任者,又提出一个明显的证据,让那家伙轻易脱罪吧?钱老身后的妻子苦笑着,避开丈夫的视野,向两位警官轻轻摇头,那意思是说:莫看他说得如此雄辩,别信他的!看钱小石的表情,和妈妈是同一个意思。朱警官想,也许这母子两人对鲁郁知之甚深,所以才不为老头的雄辩所动。但作为警官,而且完全不了解鲁郁此人,他无法轻忽老人提出的这个“犯罪判断标准”。他郑重地说:“钱老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查证清楚。”
这句话昨天他对钱夫人也说过,但那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语而已。今天不同,今天这句话里浸透了沉甸甸的责任感。老头子看透了这一点,显然很满意――朱警官苦笑着想,谁说这人大脑不正常?他的目光就像千年老狐,具有锐利的穿透力。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朱警官总觉得自己被剥得赤身裸体。钱老说:“好的,那就拜托二位啦。如果你们能证实鲁郁的清白,我再高兴不过了。”他的报案就以这么一句善良的祈盼做结束,有点……迹近伪善。朱警官迅速看看那对母子,看他们对这番表白有何想法。他们一点不为老头儿的表白所动,苦笑着向朱警官使眼色:可别信他的煽惑,我们是早就领教过啦!%
朱警官真不知道该信谁的,他此刻有一个比较奇怪的、非常强烈的感觉:如果你事先认定钱老是个偏执狂,那么你完全能用这个圈圈套住他的行为;但如果你没有先入之见,你会觉得,他的所有言谈都是正常的,具有清晰的、一以贯之的逻辑脉络,并由纯洁的道德动力所推动。朱警官脑子里两个钱老的形象在打架,他解嘲地骂道:娘的,说不定案子没破,我自己倒被整成分裂人格了。不管怎样,我要认真查清这个案子。事实上钱老赢了,赢得干净利索。先不管他是不是精神病人,但他确实一指点中了这个案子的死穴。其后的查证落实太容易了,简直弄得两位警官闪腰岔气,他们为侦破本案而鼓足的劲力突然落空,没有了着力处。他们到基地后很容易就查清了真相,而且鲁郁也一点儿没打算隐瞒:工程部这五年来确实花费重金,采购了大量的碲,是向全世界求援和采购的。当然,求购的公开原因不是为了“杀死沙漠蚯蚓”,而借口说是为了扑灭它们之中正在流行的瘟疫。世界各国都十分重视塔克――克拉工程,不光为了沙漠改造,主要为了下一个世纪的能源,所以对鲁郁的请示有求必应。
购买碲的所有往来函件和往来帐目一清二楚,在工程部的帐表上分项单列,整理归档,加了封条,专等警方的调查。两位警官到来的两天之前,鲁郁组织了一次全区域的直升机喷洒行动,规模很大,还特意拍了纪录片。这部片子也已经归档,非常痛快地提供给警方。……两架军用直升机整装待发,含碲气雾剂已经装在机舱里。两名驾驶员和十几名工作人员此刻站在机外的沙地上,排成一排,都穿着笨重的隔离服,因为碲对人类也有毒性,是一种相当厉害的神经毒素,并可诱生周围神经的脱髓鞘作用。被喷洒区域今后很长时间(在碲自然降解之前)都将是动物生命的禁区。行动组员的表情肃穆沉重,他们都知道这次任务的高度危险性,是人身和政治上的双重危险。他们不光冒着生命危险,今后也势将面对社会的善恶审判。这会儿,他们都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同样穿着隔离服的指挥长鲁郁走近他们,亲手签署了命令。特写镜头放大了命令上的文字:我作为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国家工程指挥长,决定在2237年五月20日上午开始含碲气雾剂的工业性喷洒行动。喷洒区域是沙漠蚯蚓活化区域的圆周边缘,喷洒后务必造成活化区域与外界的全面隔断。我对这次行动负有全部法律责任。
鲁郁2237年五月20日上午八点零分
鲁郁向那排人展示书面命令后,吩咐秘书把它收好,归档。然后用苍凉的声音发布命令:“喷洒行动现在开始!”
参与人员爬上直升机。旋翼旋转起来,两架直升机升空,组成编队,沿着活化区域的圆周边缘并肩飞去,每个机尾处拖出一条气状的鲜红色尾巴。两条尾巴扭曲着,膨胀着,合并到一起,弥漫了空域,沿着活化区域的蓝黑和黄白交界线,慢慢沉降到沙面上。直升机飞远了,红色尾巴也变淡了,然后它们消失在沙海和天幕中。在这段时间里,鲁郁等几个人在原地等待着,不语不动,如同一组刀法苍劲的沙雕,隔着防毒面具,能看到他们平静中带着苍凉的面孔。沙漠中“活化”区域为七千平方公里,周长大约为300公里。一个小时后,两架飞机完成了喷洒,拖着红色的尾巴从地下线出现,飞到头顶后尾巴消失。直升机降落,鲁郁同机组人员一一握手。然后共同登机离开这儿。他们要回到沙漠中心,那儿是含碲气雾剂没有影响到的安全区域。以下的镜头经过放大和加快,并深入到残骸堆积层中。沙虫们在其中钻上钻下,非常活跃,但在鲜红色的气雾慢慢沉降后,沙层表面的沙虫们很快中毒,行动逐渐变慢,身体变得僵化,直到最终停止了蠕动。这个死亡过程缓缓地向沙层下延伸。
“鲁郁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死这些珍贵的沙漠蚯蚓?要知道,这是钱先生一生的心血,同样是你自己的半生心血啊。”鲁郁苍凉地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这样做,是接受一位先知的指令。”记录的小李警官听到这句混帐话,不由瞪了嫌犯一眼。一个意识健全的科学家,面对警方审讯,却把罪责推给什么先知,可不是耍无赖么!朱警官示意小李不要冲动,仍然心平气和地问:“什么先知?宗教的先知,还是科学的先知?”“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始终对我隐身和匿名。”这下子连朱警官也受不住了,苦笑道:“鲁郁先生,你不会说自己也是……不会说自己是精神病人吧。正常人不会听从一个隐身匿名者的指令,犯下这样的重罪。”
“我的智力完全正常。警官先生,你们想要知道的东西我会痛痛快快地坦白,而且绝不会以精神疾病为由来脱罪。但我有一个要求,在我坦白之前,请你们先替我查寻一个人。”“什么人?”“就是我说的那位先知,这几年,他一直向我发匿名邮件,严重地扰乱了我的心境,邮件内容一般是一两句精辟的话,总是正好击中我信仰的薄弱处;他甚至给我发过几篇科幻小说,是读后让人透心冰凉的那种玩意儿。七八年来,正是这些东西潜移默化,彻底扭转了我的观点,让我――很艰难地――做出了杀死沙漠蚯蚓的决定。现在,我渴望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朱警官暗暗摇头,觉得“智力完全正常”的鲁郁所说的这番话很难说是正常的。一个具有大师智慧的科学家,却被几封匿名邮件牵着鼻子走,改变了信仰,甚至去犯罪,这可能吗?他温和地说:“好的,请你提供有关信件和邮址。”“都在我的私人电脑上,你去查吧,我告诉你开机密码。”他告诫道,“不要对这件事想得太容易,我也用黑客手法多次追踪过他,一直没成功。对方做了很好的屏蔽。”
“放心吧,不管他再屏蔽,对公安部网络中心来说都不是难事。我想问一句,关于这位先知的身份――你有一些猜测吗?”鲁郁沉默片刻:“有。但我不会事先告诉你们,以免影响客观性。”小李警官又瞪了他一眼,朱警官没有急燥,温和地说:“好吧,就依你。我先查实这件事,然后再继续咱们的谈话。”
第三天上午朱警官重新坐在鲁郁的面前。鲁郁端详着警官的复杂表情,率先开口:“已经查清了?看你的神情,我想你已经查清了。”“嗯,的确查清了。警方已经知道他是谁,悄悄弄到他的电脑,破解了开机密码,在里面找到了曾发给你的所有东西的备份。你――事先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对。”鲁郁苦笑道,“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过,钱老是我永远的恩师。永远的。不管是在他领我走上沙漠蚯蚓的研究之路时,还是躲在暗处诱惑我,促我狠下心杀死沙漠蚯蚓时。”他叹息道,“其实这些沙虫已经无法根除了,喷洒剧毒的碲,也只能暂时中断它们在地球上的蔓延,但我只能尽力而为。朱警官,你以为我杀死沙漠蚯蚓心里就好受吗?心如刀割!我背叛了前半生的信仰,实际是后半生的我杀了前半生的自己。”他苦笑着说,“只有一点可以拿来自我安慰:我倒是一直没有背叛钱先生,不管是在他退休前,还是退休后。不说这些了,来,我向你坦白本案的所有详情。”“是老头干的?是他诱惑鲁郁杀死沙漠蚯蚓?”“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夜里那个他。”“不可能!”钱夫人震惊地说,“朱警官,你不了解沙漠蚯蚓在老头心目中的地位。它们比他本人的生命都贵重。他不可能自己去杀死自己。”钱小石虽然也很震惊,但反应多少平缓些。他问:“那些发给鲁郁大哥的东西,那些‘阴暗的诱惑’――都在我爸的电脑上?”“对。你们可以看看,我提供开机密码。”“难以理解啊。我真的不能相信,爸爸的信仰会有这么陡峭的转变。”“恐怕正是太陡峭,超过了一个人的心理承受力,才造成人格的分裂――裂变成一个白天的钱和夜里的钱。鲁总说,其实在钱老退休前就多少表现了某些‘分裂’的迹象。首先,早在这项国家工程启动时,他力排众议,坚决主张把基地放在沙漠中心。鲁郁说当时他就有些不解,因为若把基地放在沙漠边缘,逐步向腹地推进,才是更合适的方案,那样后勤上的压力会大大减小,可以节约巨量资金。可能早在那时,钱老对自己的世纪性发明就有潜意识的恐惧吧,所以一定要把它囚禁在沙漠中心。第二点迹象你们也知道的,他强烈反对所谓的‘生物化描述’,这种反对过于强烈,多少有些病态。鲁总说根本原因是――如果把这种玩意儿认做机器,则心理上觉得安全,因为机器永远处于人类的控制之下;如果把它们看成生物,则它们最终将听命于上帝,人类的控制只能是某种程度上的,这就难免有隐患,有不确定的未来。”他尽可能介绍了所有已知情况。母子俩虽然难以接受,但最终还是认可了朱警官的话。就像是走出暗房子突然被阳光(真相)耀花了眼,但片刻之后,事情的脉络就清楚地显现在明亮的阳光之下,无可怀疑。母子俩相对叹息,苦笑摇头,钱小石担心地问:“鲁郁大哥会咋样判决?”朱警官长叹一声:“鲁总决心杀死沙漠蚯蚓,以防它们最终威胁人类的生存,这样的观点是对是错,我不敢评价。但对也罢,错也罢,都不能为他脱罪。要知道他是瞒着政府,采取的私人行动!太过分了,可以说胆大妄为。据他说,他不能按正常程序行事,他知道很难说服社会和政府同意,消灭沙漠蚯蚓,即使能说服,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自己扛起这个十字架――也是为了替老师赎罪。司法界的大腕们估计,他肯定要获刑,很可能是20年的重刑。”母子俩心头很沉重――可以说他是被老头子害的!是两个老头子,“夜里的”老头子诱惑他犯罪,“白天的”老头子向警方告发他,真是配合默契啊。朱警官看着母子俩难过的表情,心头不忍,说:“你们也不要太难过,我干脆再犯点自由主义吧。据说上边有人建议,鲁郁即使获20年重刑,也要监外执行,执行期间仍担任塔克-克拉工程的指挥长,戴罪立功,处理工程的善后。这虽然是小道消息,十有八九会实现。”
母子俩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也就是说,政府和科学界私下里已经认可了鲁郁的观点,虽然对他的胆大妄为要严厉处罚,但同时也要创造条件,保证他把这件事――剿灭沙漠蚯蚓――继续推行下去。钱夫人想了想,苦笑着问:“真要这样,小鲁这边不用担心了。老头子那边呢,该咋向老头子说?”朱警官谨慎地说:“我考虑,还是由你来向他通报比较合适,毕竟你对他的心理状况最清楚。哪些该说,哪些该瞒,你们娘儿俩酌定吧。总的原则是既要糊弄住他,让他对案件的结果满意,又不造成过大的刺激。”“好的,我想办法安抚他吧。”
朱警官留下那台电脑的开机密码,同两人告辞。这天下午,钱小石避开父亲,悄悄把手提电脑打开,浏览了那些邮件,包括几篇科幻小说,它们确如郁哥所说,是让人阅读之后“透心冰凉”的那种。想想父亲(夜里的父亲)为了诱惑鲁郁改变信仰,竟然在年过花甲之后学会写小说,而且是在梦游状态下干的!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钱小石忽然想到一件事:那次他说第二天请专家来帮父亲破解密码,但当天晚上,就是妈妈发现老头子梦游中能顺利开机之后,母子俩商量着,把请专家的事悄悄搁下了。奇怪的是:自此之后父亲(白天的父亲)再不追问此事,并且从此不在白天摸那台电脑!想想颇为后怕,如果“白天的他”看见了“晚上的他”所写的东西,那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也许父亲会因此而彻底疯掉?看来,父亲的意识深处必定有一个地方始终醒着,引导他悄悄避开了这个暗礁。……这是飞船考察的第3240个有生命星球,也是第143个有文明的星球。此星球曾达到初级的第二级文明,其典型特征是:已经把触角伸向外太空,但仍使用落后的化学动力飞船。不过,这个文明眼下已经停滞和倒退。
耶安释船长已经经历了一万光年的考察历程,领教了宇宙生命的多姿多彩。眼前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同样相当奇特。这是个三色世界:70%的面积是蔚蓝色的海洋,陆地上则分为蓝黑色和绿色两大区域。两者之间不是处于稳定平衡,而是正在激烈地搏杀。蓝黑色和绿色有截然的分野,前者中没有一丝绿色,后者中则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蓝黑色的小圆(小圆中同样没有一丝绿色)。单从这个态势,就能判定两者的输赢了。耶安释把飞船定位在低空,详细考察了这个星球上的情况。绿色和蔚蓝色区域里生活着碳基生命,已经有近40亿年(按当地纪年)历史,有数目众多的绿色植物和动物物种,其中创造第二级文明的物种是一种自称“人类”的两足直立动物。蓝黑色区域则生活着硅基生命,只有不足三百年历史,处于非常初期的进化阶段,比如,其内部尚没有物种的分化,没有“收割者”。这种硅基生命把所有的族群能量全部向外使用,用于拓展和占领。这种策略简单而有效,其结果是:在这种低级生命咄咄逼人的进攻中,陆地上相对高级的碳基生命已经溃不成军。
硅基生命,或按人类的称呼叫沙漠蚯蚓、沙虫、撒旦虫、黑祸等,只依赖阳光和硅原子就能繁衍,在这个阳光充足的富硅星球上可说是得天独厚。被它们“活化”过的区域内,地貌全都改变了,无论是原来的沙漠、高山、耕地、水泥建筑,都被翻新成蓝黑色的礁状堆积。有些地方尚残存着高耸入云的大楼,显然是人类文明的遗存。大楼底部的表层部分已经被沙虫们啃食了,变成了蓝黑色的、有波状同心圆的堡礁,而最上面的几十层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景观,棱角分明,色彩明亮。就像是一个个仅余半体完好的巨人,令人不忍目睹。……绿色区域里的人类一直急迫地同飞船联系。耶安释船长先做了几天准备,熟悉了人类文明的历史,调好了同步翻译机。又准备了一个类似人形的替身,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年男子,面容慈祥,白须过胸,深目高鼻,麻衣跣足。耶安释过去多次与低级文明进行过对话,当他如实为他们描述未来时,低级文明的代表常常埋怨他太冷酷,缺乏人情味儿。所以,他今天使用了一个小小的技巧,也许有助于改善谈话气氛。
他在飞船上接见了人类的代表。一共三个人,一位老者,一位中年男人,一位年轻女人,按人类的审美标准,最后这位应该非常漂亮、惹人爱怜。中年男人作了第一波次的陈述:“在人类文明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能有幸见到高等级文明的使者,我们感激涕零。你是我们的弥赛亚,是我们的耶和华、安拉和释迦牟尼。人类恳求你们尽快施以援手,帮助人类战胜那些野蛮的沙虫。我们的后代将永远铭记你们的恩德。”耶安释船长:“我们非常同情你们的处境。在此次考察中,我已经接触过十三个正在消亡的文明,所以对你们的不幸有真切感受。可惜,在第五级以上的文明中,有非常严格的太空道德,绝不允许干涉其它生命的进程。你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尽量度过难关。”
年轻女人的眼中涌出大量的水珠,扑簌簌落到地上。那是被人类称为泪水的东西,是他们感情悲伤的典型外在表现。她哽咽着说:“我们已经与沙虫搏斗了200多年,实在无能为力了。你们忍心一走了之,让野蛮的沙虫把人类吞噬掉吗?”“对不起,我非常同情你们,但我们真的不能违犯太空道德。再说,我们不认为各类生命有善恶之分。”%
年轻女人还要哭求,三人代表中的老者叹息着制止了她,说:“既是这样,我们就不让耶安释船长为难了,我们不会再求你们采取什么行动,但你能否给我们提一些有用的建议?如果这不违犯你的戒律的话。”
“我倒不介意提供一些口头上的建议,可惜……你们的碳基生命是一种很脆弱的生命,这在宇宙生命中是相当少见的。真的太脆弱啦,比如你们不耐高温,80摄氏度就能使蛋白质凝固;不耐幅射,稍高的幅射就能破坏DNA;不能离开水、食物和空气,几天的缺水、十几天的缺食、尤其是短短几分钟的缺氧就能导致死亡。你们利用植物化学能来间接利用光能,用速度奇慢的神经元来进行思维,都是很低效的办法。我绝非在贬低碳基生命,正相反,我由衷敬佩你们。在我看来,如此脆弱和低效的生命,很可能因为种种意外,如流星撞击、大气成份变化、冰川来临等,而早就夭折了,但地球上的碳基生命竟然延续了40亿年,甚至曾短时间达到第二级文明,实在难能可贵!另一方面,我也很……怜悯你们,坦率说吧,以碳基生命的生命力强度,不可能抵挡得住硅基生命的攻势。因为后者的身体结构远为高效、实用和坚固。两者差别太悬殊了。所以,只要硅虫在地球上一出现,碳基生命的结局其实早已确定了。”中年男人闷声问:“海水能阻挡这些沙虫吗?到目前为止,它们的势力还未扩展到海洋。我们正考虑全体迁居到海洋中。”
耶安释船长摇头:“不会久的。海洋也有硅基岩石圈,它们很快会进化出适应海洋环境的变种来。”“太空移民呢?也许这是人类唯一的自救之路。”“你们可以试试。但我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因疏忽而把沙虫带到新星球,一个也不行!它们能耐受太空旅行的严酷条件,所以即使粘附在飞船外壳上也能偷渡过去。还有,但愿你们落脚的新星球上没有另外一种强悍生命,否则像你们这样脆弱的生命仍然不是对手。不管怎样,你们试试吧,我祝你们好运气。顺便问一点历史事实,我查过你们的文字记载,但记载上似乎有意回避――这些沙虫是从自然界中自然进化出来的,抑或最初是人类设计出来的?”三个人面色惨然地沉默很久,老者才说:“是因为人类,人类中一个败类。”“噢,是这样。”中年男人问:“我能冒昧问一句,您是属于哪种生命?依我们肉眼看来,您也很像是碳基生命啊。”
“啊不,你们看到的这具躯体只是我的替身。这是高级文明中通行的礼貌――进行星际交往时尽量借用对方的形象。其实我也是硅基生命,更准确地说,是硅硫基生命。当然,这个身份绝不会影响到我公平对待地球上的两种生命。”三个人类代表久久无语,他们看来彻底绝望了。耶安释船长真诚地说:“你们不必太悲伤。眼下的沙虫们虽然是一些只知吞食和扩张的贪婪家伙,但它们也会按同样的规律向前进化,终有一天会建立文明。依我的经验,那时他们肯定会奉地球碳基生命为先祖,奉人类文明为正统,这是没有疑问的。需要担心的是,在当前这个进化级别,原始沙虫对富硅地表的活化太过彻底,也许十亿年后,当后代的‘沙人’考古学家们想要挖掘人类文化时,地面上已经找到不到任何人类遗迹了。所以,我建议你们建一个‘藏经洞’,把人类文明的重要典籍藏进去,为十亿年后的沙人考古学家备下足够的食粮。然后用富含碲的物质封闭起来,使其免遭沙虫们破坏。这样,人类虽然从肉体上灭亡了,但人类文明仍将在沙人文明中得到延续。”他谦逊地说,“我初来乍到,对人类的心理毕竟了解不深,不知道我所描绘的前景对你们是不是一个安慰。”
三个人类代表不祥地沉默着,年轻女性的泪水也干涸了。最后,老者惨然一笑,朝耶安释船长深深鞠躬:“谢谢,这对我们是一个安慰,真的是极大的安慰。再见,祝你们在今后的旅途中一路顺风。”“谢谢,我会牢记你们真挚的祝福。也祝你们好运气。”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飞船。“老头子,朱警官今天来过啦,是上午来的。”钱石佛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他们把我的报案忘了呢。他们如果再不来,我会直接到公安部去。他们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我?”蔡玉茹心情复杂地看着丈夫的眼睛,也悄悄看他的头颅。虽然外表上没有异常,但她很清楚丈夫的哪块头骨是镶嵌的人造材料。多半是因为这次手术,造成了丈夫人格的分裂――当然这并非唯一的原因。至少说,手术之前,他意识中的“裂缝”早就存在了。前些天,在警方允许下,她同拘留中的鲁郁通了话。通话中她忍不住失声痛哭,鲁郁劝阿姨不要为他难过,说,能为钱老师做点事,我是很高兴的。其实最苦的不是我,是钱老师啊。老师对沙漠蚯蚓的爱太强烈了,虽然对自己亲手创造的“异类”逐渐产生了惧意,但过于强烈的爱严严地压制着这些惧意。在整整30年中,他的压制很成功,“反面的想法”只能藏在潜意识中,就像蘑菇菌丝休眠在土壤深处。直到他退休,直到他做了脑部手术,这些潜意识的想法才获得足够的动力,推开“正面的”压制,演变成另一个人格。鲁郁说,从老师白天和晚上两个人格的陡峭断茬,足以看出他心灵中的搏斗是何等残烈!他才是最苦的人啊。作为妻子,蔡玉茹知道鲁郁说的都是实情。所以,虽然丈夫的乖僻行径让她“恨得牙痒”,但她理解丈夫。这会儿她温和地说:“老钱,他们怕你激动,让我慢慢转告你。你对鲁郁的揭发,特别是你提的那个判断标准,警方全都落实了。鲁郁确实采购了大量的碲,并对塔克-克拉沙漠的活化区域进行了大规模喷洒。正是它造成了大面积的沙漠瘟疫。”“哼,我知道准定是他干的,别人想不出这个招数。这个混蛋!”“鲁郁已经被拘留,对他的审判不日就要开庭。据说,肯定是20年的重刑。”丈夫面颊的肌肉明显地悸动一下,没有说话。蔡玉茹悄悄观察着,心里有了底。现在是白天,在“这个”钱石佛的意识中,应该对鲁郁充满义愤的。但他并没有对“阴谋家应得的下场”鼓掌叫好,而是表现出了某种类似痛苦或茫然的表情。蔡玉茹继续说下去:“老钱你不要为鲁郁太难过。据内幕消息说,他的刑期肯定要监外执行,执行期间还会继续担任工程指挥长。”
她一边小心地说着,一边悄悄观察丈夫的表情。告诉这些情况颇有些行险――“坏蛋”鲁郁将逃脱惩罚,还会担任原职,从而能继续祸害沙漠蚯蚓,丈夫(白天的他)得知后会不会大发雷霆?但凭着妻子的直觉,她决定告诉他。一句话,她不相信“夜里的他”此刻会完全睡死,一定也在侧耳倾听着这场交谈呢。分裂人格的存在,是基于丈夫刻意维持的两者的隔绝状态。如果能把“另一个他”在白天激醒,让两者正面相遇,两个他就没有继续存在的逻辑基础了。这样干有点行险,但唯有挤破这包脓,丈夫的心灵才能真正安稳。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并没有动怒,沉闷了许久,才(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地咕哝道:“我怎么会为他难过!这个混蛋。”蔡玉茹咬咬牙,按照既定计划继续狠挤这包脓:“据说――鲁郁杀死沙漠蚯蚓是受一个隐身人的诱惑,那人给他发了很多匿名邮件,甚至还有科幻小说呢。不过科学界眼下已经取得共识,那个隐身人的担忧其实很正确,很有远见。”
她紧张地等着丈夫的反应。现在,她强使丈夫的两个人格劈面相逢了,结局会是怎样?是同归于尽,还是悄然弥合?她心中并无太大把握。丈夫迅速看她一眼,生气地说:“我累了,我要去睡觉!”随即转身离去,也把这个话题撂开了。从此彻底撂开了。他不再过问鲁郁的事,不再为自己的沙漠蚯蚓担心。夜里也再不梦游,不去电脑上鼓捣,甚至把电脑的开机密码也彻底忘记了。他成了一个患健忘症的退休老人,浑浑噩噩地幸福着,安度晚年。母子俩对这个结局颇为欣喜,当然也有点后怕,有点心酸。不管怎样,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一年后,钱石佛安然去世。此后20年中,犯人鲁郁继续指挥着他对沙漠蚯蚓的剿灭行动。他的行动很成功,更多的沙漠蚯蚓染上瘟疫,中止了生命活动。活化区域停止向外扩展,并逐渐凹陷。看来全歼它们指日可待。这些低级的、无自主意识的、浑浑噩噩的硅基生命,当然意识不到面临的危险,更不会有哪一个会突然惊醒,振臂高呼,奋起反抗。但人类对“意识”这个概念的理解其实太狭隘,太浅薄,太自以为是。所有生物,包括最低等的生物,其进化都是随机的,没有目的,没有既定的方向。但众多的生物数量,加上漫长的进化时光,最终能让随机变异沿着“适应环境”的方向前进,使猎豹跑得更快,使老鹰的目光更锐利,使跳蚤的弹跳力更强,使人类的大脑皮层沟回更深……就像是各物种都有一个智慧的“种族之神”,在冥冥中为种群指引着正确的进化方向。群体的无意识,经过“数量”和“时间”的累积和倍乘,就产生了奇异的质变,变成了无影无形的种群智慧。它与人类最珍视的个人智慧虽然不在同一层面,不在同一维度,无法作横向比较,但大致的效果是一样的。现在,在这些浑浑噩噩的硅虫之上,它的“种族之神”已经被疼痛惊醒,感受到它的大量子民(细胞)在非正常死亡。它知道自己到了生死关头,应该迅速变异以求生。于是它冷静地揣摸着形势,思考着,开始规划正确的进化方向……
注:费因曼的这篇讲话实际不包含最后一个观点,是作者加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