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15 | 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
类别(FANTASY) | 评论(0) | 阅读(703) | 发表于 16:30

第一章 艾尔亨朗的游行庆典 
    存汉恩星档案馆。格辛星01—01101—934—2号无线电报文件文字本,由前往位于汉恩星系93号轨道的格辛/冬季星的第一位特使金利·艾,于艾克曼日历公元1490年9月7日报告给奥洛尔星斯特拜尔人。
    我用讲故事的方式述说我的经历,因为我小时候在家乡就耳濡目染,认识到“真实”不过是想像。最可靠的事实也可能因其叙述方式而异或漏洞百出,或无懈可击,正如大海里的珍珠,戴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光彩夺目,而戴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却黯然失色,终究化为尘埃。事实并不比珍珠坚固、致密、圆润和真实。然而,两者都敏感易变。
    这个故事不全是我自己的经历,也不是由我独自讲述的。其实我也说不准究竟是谁的故事,读者自有慧眼识别。不过,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倘若事实因不同的叙述人而异,那么读者可选择符合自己心意的事实;然而其中绝无假象,这毕竟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故事始于1491年第44天白昼,这一天在冬季星①上卡尔海德国的日历里是奥德哈尔哈哈德·图瓦,即元年春天第三月的第22日。这里始终是元年,只是每一年除旧迎新的元旦日期有所变化,犹如人们将作为整体单位的“今日”或往前推,或往后移。所以,故事发生在元年春天的卡尔海德国首都艾尔亨朗,当时我正处于生命危急关头,而自己却给蒙在鼓里。
   
    我在游行队伍中,紧紧跟在江湖杂耍队后面,刚好走在国王前面。天正在下雨。
    雨云低垂,笼罩在幽暗的塔楼上空,雨水落在低洼的街上,一抹金辉缓缓地、弯弯曲曲地穿过这座风暴肆虐的、阴暗的石城。最先走过来的是一队队艾尔亨朗市的商贾、豪绅和工匠。他们穿着华丽的服装,行进在雨中,如同鱼儿畅游大海一般惬意。一张张洁净的脸庞,悠然安详。
    接着走过来的是来自卡尔海德各领地和领地共同体的领主、市长与代表,或单独一人,或五人一组,或4个人一组,或400人一队。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五彩缤纷,伴着金属号角和骨、木空心砧板奏出的交响乐,伴着电子长笛那清越、欢快的乐声行进。只见各大领地的形形色色的旗帜与沿街插满的黄色三角旗交相辉映,给雨水淋成五颜六色,但听各组相异的音乐彼此撞击,汇合成多重协奏曲,回荡在低洼的石头街道上。
   
    再接着走过来一大队江湖杂耍,他们向空中抛掷熠熠生辉的金球,接到手里,又抛出去,金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光,魔术般地变幻成晶亮的喷泉。突然间,金球仿佛真地捕捉到光线,如玻璃一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阳光射穿了金球。
    再接着40位身穿黄色服装的男子弹着嘎瑟喔①走过来了。嘎瑟喔只是在国王御前弹奏,声音凄厉,震耳欲聋。40把嘎瑟喔合奏,震得人神志恍惚,震得艾尔亨朗的塔楼颤抖,震得天上的风云抖下最后一阵雨点。如果这就是皇家音乐的话,那么卡尔海德的国王们一定全都发疯了。
    最后走过来的是王室成员、卫士、宫廷大臣、显贵,王国的代表、议员、大使、勋爵们,个个带着尊重的气派,大摇大摆,自由散漫。队伍中间走着国王阿加文十五世,他身穿白色衬衫,外罩白色无袖束腰外衣,下身是白色马裤,扎着橘黄色皮绑腿,头戴黄色鸭舌帽。国王身上戴了一只金戒指,这是他身上唯一的装饰,也是王位的唯一象征。队伍后面跟着八个壮汉,抬着一顶四周嵌镶着黄宝石的轿子,多少世纪以来已经没有国王坐轿子了,它成了古代宫廷礼仪的遗物。轿子旁边走着八名卫士,手持“冲锋枪”,这也是野蛮的遥远时代留下来的遗物,但却并非有名无实,而是装满了软铁②子弹。
   
    死神③走在国王身后,它后面跟着工艺学校、大学以及贸易学校的学生,接着是国王的家眷——一行行身穿红白黄绿色服装的儿童和青年;游行队伍的最后面是一大片缓缓行驶的黑色小车。
    王室成员来到尚未竣工的江门拱顶旁边,聚集在一座用新木料搭建的看台上,我也在他们中间。游行盛典是为了庆贺这座拱门的竣工,从而将艾尔亨朗新公路与河港连接起来。这项疏浚河道,建造拱门,修筑公路的伟大工程历时五年之久,将使阿加文十五世王朝在卡尔海德历史上大放异彩。我们裹着湿漉漉的、臃肿的锦绣衣服,紧紧地挤在看台上。雨过天晴,太阳照耀在我们身上,光彩夺目,冬季里的太阳真是变幻无常。我向左面身旁的一个人搭讪道:“好热呀。真是热呀。”
   
    我左边那人——一位矮墩墩、黑乎乎的卡尔海德人,满头油亮的浓发,身穿厚重的金边绿色皮革短袖束腰外衣、宽松的白衬衫、笨重的马裤,脖子上戴了一条粗大的银项链,银环足足有手掌那么宽——大汗淋淋,回答说:“是呀。”
    我们站在看台上挤成一团,四周全城市民万头攒动,引颈仰望,宛如一大片褐色鹅卵石,千万双眼睛注目凝望,晶亮如云母。
    这时候,国王登上一张新木料搭建的跳板,跳板从看台通向拱门顶,拱门的两根尚未接合的立柱高高地耸立在人群、码头与江面之上。国王一步步登高,人群躁动起来,纷纷低语:“阿加文!”国王没有反应。人们也不期待反应。嘎瑟喔开始奏乐,乐声乱哄哄的,轰鸣如雷,随即戛然而止,全场鸦雀无声。太阳照耀着人群、河流、人群、国王。下面的石匠已经启动了电动卷扬机,国王再登高时,拱顶石由绞索吊上去,从他身边升起,接着降下来,尽管它是一整块上吨重的巨石,却几乎无声无息地放进两个立柱之间的空隙里,使两者合而为一,成为一个整体,一座拱门。一位手持抹刀和吊桶的石匠站在脚手架上恭候国王;其他工匠像一大群跳蚤顺着绳梯下去了。国王和那位石匠高高地跪在江面与太阳之间的一小块木板上。国王接过抹刀,开始用泥浆砌合拱顶石那道长长的接合缝。他不是随便抹几下缝,就把抹刀还给石匠了事;他在精雕细刻。他使用的水泥是粉红色的,不同于其它泥工活所用的水泥的颜色。我观看了几分钟国王像蜜蜂一样辛勤劳作,便询问我左边那人:“你们拱顶石全都抹的是红色水泥吗?”我发现那座旧桥的每一块拱顶石周围都是红色的,赫然醒目。旧桥凌空耸立在拱门前方上游江面,蔚为壮观。那人擦擦额上的汗珠——我得说他是个男人,因为我说过“他”和“他的”——回答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拱顶石总是要抹上磨细的骨粉和血混合而成的泥浆。
   
    有人骨、人血。没有血的粘合,拱顶就会倒塌。不过,现在我们用的是动物血。”
    他很健谈,口吻既坦率又谨慎,而且还带着几分嘲讽,似乎他老是觉得我是以外星人的眼光来观察、判断的:作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种族的一员,作为一个地位如此显赫的权贵,他这种意识就显得稀奇古怪了。他在这个国家位极人臣,我不敢肯定历史上有无与他的高位相对应的官衔,或许是维齐尔④或许是首相或许是国务大臣吧;而在卡尔海德语中,他官称“国王的耳朵”。他是一个领地的王侯、王国的勋爵、国家大权在握的人。他的全名是瑟尔瑞姆·哈尔斯·列米尔·埃斯文。
   
    国王的泥工活似乎大功告成了,可是,他却踩着蜘蛛网似的木板,从拱顶下面走到另一边,开始砌合拱顶石的另一面,因为拱顶石有两面。在卡尔海德可不能性急。卡尔海德人决非麻木不仁的民族,然而他们很倔强,他们很执著,他们一定要完成拱顶石的抹灰不可。站在瑟斯堤岸的人群耐心地观看国王工作,但我却感到厌倦了,无心观赏这次庆典。为了抵御冰川世纪的严寒,我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有人造纤维衣服、皮毛大衣,外面还套了一件硕大的盔甲,躯体就像一片萝卜叶萎缩在里面,我移开视线,注视人群和看台周围的其他游行者,只见领地和家族的旗帜依然在空中飘扬,辉映着阳光,鲜艳夺目。我漫不经心地问埃斯文这面旗帜那面旗帜其它旗帜各代表什么。虽然有的旗帜多达几百面,有的旗帜来自遥远的白令风暴边境与凯姆地区的领地、家族和部落,但我询问的每一面旗帜,埃斯文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我自己就是凯姆人,”我称赞他的见多识广时他说,“反正了解各个领地是我的职责。它们都属于卡尔海德管辖。统治这个国家,就要统治它的领主们。不过从来都没有办到过。你知道有‘卡尔海德不是一个内部争斗的国家,而是一个内部争斗的大家庭’的说法吗?”我没有听说过,怀疑是埃斯文自个儿编造的,这个说法带有他个人的色彩。
   
    这时候,埃斯文领导的上院或议会屈厄洛姆的另一位议员推开人群,挤到埃斯文跟前,同他交谈起来。这是国王的表弟帕米尔·哈格·列米尔·蒂帕。他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举止略带几分傲慢,脸上皮笑肉不笑。埃斯文犹如阳光照耀下的冰块,汗水长淌,同时又如冰块一样溜滑、冷漠,他对蒂帕的呢喃报以大声回答,一副冷冰冰的客套腔,使对方大出洋相。我一面看国王抹灰浆,一面听他俩交谈,却听不出眉目来,只觉得他俩之间存在敌意。不管怎样,这与我无关,我只是戴着传统的有色眼镜对统治一个国家,主宰2,000万人命运的这些权贵的行为方式感兴趣。权力在艾克曼①人那里已经演变成一种微妙、复杂的东西,只有慧眼才能洞悉它的运作;而在这里,权力依然是有限的,依然是显而易见的。譬如,在埃斯文身上人们可以感觉到他的权力是他性格的延伸;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有人响应。他本人深知这一点,因而比绝大多数人更能把握现实:一种坚实的存在,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一种高贵的气派。无所谓成功,无所谓失败。我并不信任埃斯文,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叫人捉摸不透;我也不喜欢他;然而我却感受到他的权威并对之作出反应,正如我感受到太阳的温暖并对之作出反应一样肯定无疑。
   
    我在沉思时,云团再次聚集,阳光暗淡下去,不久河上游下起一阵大雨,雨点猛烈飞溅在堤岸上的人群里,天空黑了下来。正当国王从脚手架下来的时候,最后一次云开日出,顷刻之间国王那白色的身影和雄伟的拱顶辉映着南方暴风骤雨的幽暗天空,灿烂夺目。紧接着浓云弥漫。寒风乍起,呼啸着横扫港口——宫廷大街,江面灰蒙蒙的一片,堤岸上的树木簌簌颤抖。游行结束了。半个小时后下雪了。
   
    国王驱车沿着港口——宫廷大街驶去,人群也开始涌动,犹如海滩的砂石被缓慢的潮水所推动。这时候,埃斯文又转身对我说:“今晚请您同我共进晚餐,赏光吗,艾先生?”我接受了邀请,但惊讶多于欣喜。这半年或者八个月以来,埃斯文帮了我不少忙,可是我既没有料到也不希望他邀请我到他的府邸作客,以表示他对我的格外关照。哈格·列米尔·帕蒂仍然呆在我们旁边,偷听我们,我觉得是有人指使他来偷听的。我给这种卑鄙伎俩激怒了,干脆走下看台,混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低头弓腰行走。我并不比格辛人②的平均身材高多少,可那高出的一点点在人群中也分外醒目。“瞧,就是他,就是那位特使。”
   
    我走到布鲁瑞斯大街几个街区远,便转身朝我的居所走去。在人群开始稀疏的地方,我猛然发现蒂帕在我身边行走。
    “真是个完美无瑕的庆典,”国王的表弟向我微笑着说。他露出一嘴长长的、洁净的黄牙,继而又闭上嘴,一张黄脸变成网状,尽管他并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年纪,脸上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
    “是新港成功的好兆头,”我说。
    “那当然。”他露出更多的牙齿。
    “安拱顶石仪式给我的印象最深——”
    “可不是?这个仪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下来的。不用说,埃斯文勋爵全都解释给您听了。”
    “埃斯文勋爵可热心了。”
    我尽量轻描淡写,可是我讲的一切在蒂帕看来全都有弦外之音。
    “哦,那还用说,”蒂帕说,“埃斯文勋爵对外国人友好的确是远近闻名的。”说着他又露出了微笑,每一颗牙齿仿佛都代表一个意思,双重意思、多重意思、32个不同的意思。
    “蒂帕爵士,少有外国人像我这样生疏。我对这儿的热情好客感激不尽。”
    “是呀,是呀!再说,感激之情是一种高尚、珍贵的情感,受到诗人的热烈赞美。
    感激之情在艾尔亨朗这儿毕竟是珍贵的,这恰恰是因为它不合实际。我们生活在一个冷漠的时代、一个忘恩负义的时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对吗?”
    “我不大清楚,先生,不过我在别的星球上也听到过同样的哀叹。”
    蒂帕凝视我良久,仿佛要确认我疯了似的。随后他伸出长长的黄牙。“哦,是呀!
    是呀!我老是忘记您是天外来人。当然您自己是不会忘掉的。不过,只要您能忘掉,那么您在艾尔亨朗这儿的生活不用说就会滋润得多、简单得多、安全得多,嗯?确实如此!我的小车就在这儿,先前我叫人停在这儿的,以免挡路。我很想用车送您回您的小岛,但我不得不放弃这个荣幸 ,因为我得马上赶到王宫去。常言道,穷亲戚就必须准时,嗯?的确如此!”国王的表弟说着就爬进他那辆黑色电动小轿车,转过头来向我龇牙咧嘴,他那双眼睛给网状般的皱纹遮掩了。
   
    我步行回到我住的那座小岛。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融化了,显露出前花园,高出地面1 0英尺的越冬房门也关闭了,要等几个月后秋天归来,又积起很深的雪,房门才重新打开。公寓一侧花园里一片泥泞,冰块遍地,花草丛生,散发出春天的气息,一对青年站在附近谈情说爱,彼此的手握在一块。他俩正处于克母①恋期的第一阶段,赤脚伫立在冰冷的泥地里,手握着手,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对方,周围大片大片柔和的雪花飘舞。
   
    我在岛上吃了下午餐,当雷姆利钟楼敲响下午四点时,我又来到王宫,准备进晚餐。卡尔海德人一日进四次正餐:早餐、午餐、下午餐和晚餐,正餐之间还有多次不定时加餐,或细细咀嚼,或狼吞虎咽。冬季星上不产大型食肉动物,也不产牛奶、黄油、奶酪等食品。高蛋白、高碳水化合物之类,只有各种蛋、鱼、海恩②谷物。气候寒冷,食物结构热度低,所以人们必须一日多餐,补充热量,我已经习惯了每隔几分钟就要吃东西。直到那年岁末我才发现格辛人练就了既能不停地填饱肚子,又能长时间忍受饥饿的本领。
   
    雪下个不停,这是一场温和的春雪,远比刚刚过去的“解冻期”那寒风凄雨令人舒畅多了。我冒着无声无息、若明若暗的落雪,走进王宫,而且只迷了一次路。艾尔亨朗王宫是一座城中城,一座四周筑有围墙的迷宫,里面遍布宫殿、塔楼、御花园、庭院、寺庙、桥楼回廊,隧洞走道、小树林以及地牢,这是多少世纪来君王们异想天开,大兴土木的产物。王宫里高高地耸立着国王寝宫那威风凛凛的红墙,纵横交错,俯瞰着众建筑物。寝宫虽然是永久性建筑,但只有国王陛下一人住在里面。其他人如仆人、侍臣、王公贵族、大臣、议员、卫兵等等,都住在高墙背后的另一座宫殿或另一座城堡或另一座要塞或另一座兵营或另一座府邸里。埃斯文的府邸象征着国王的特殊恩宠,名叫“柱石红楼”,系440年前为阿加文三世的宠妃哈姆斯建造的。哈姆斯的美艳,时至今日,仍为人们所称颂。当年哈姆斯遭到内地阴谋集团走卒们的绑架,被蹂躏致残,折磨成白痴。40年后,埃姆恩三世驾崩了,但临死时都还在向他的不幸的国家复仇:命运不幸的埃姆恩三世。这个悲剧太离奇了,因而悠悠岁月滤走了它的恐怖,只有那座红楼的石头与阴影依然萦绕着某种欺君的哀伤气氛。花园小巧玲珑,四周围墙,一泓池水,岸边岩石嶙峋,芙蓉树垂荫。红楼窗户透出一束束朦胧的光亮,我看见雪花夹着芙蓉树那细线般白色的孢子囊轻柔地落在幽暗的池水里。埃斯文光着头,没穿大衣,伫立在冰天雪地里等候我,观看着夜景的这个小小秘密:雪和种子一块儿下个不停。他轻声招呼我,把我领进屋里。没有别的客人。
   
    我感到纳闷,但我们立刻进餐,而且吃饭期间是不谈正事的;再说,我的惊异马上转移到饭菜上面了,真是佳肴美食,甚至连野生的面包树果实到了厨师的手里都变成了美味,我对厨师的烹调技艺不由得肃然起敬。晚餐后,我们坐在火炉边,喝热啤酒。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吃公共食堂,饮料上面总是结了一层冰,每喝一口,都要用一个公用餐具砸破冰层,因此在这儿喝上热气腾腾的啤酒简直是一种奢侈了。
   
    刚才在餐桌旁埃斯文还谈笑风生,可此刻他却默默地坐在我对面火炉边。我来到冬季星已快两年了,但还远远不能用这个星球上的人的眼光看人。我仔细观察,却往往出现幻觉,看见随便哪个格辛人都时而是男的,时而是女的,将他生搬硬套进自己的天性,却与他自身的天性格格不入。所以,我呷着热气腾腾的酸啤酒,暗自想埃斯文在刚才进餐时显得女人味十足,妩媚优雅而又略嫌轻浮,殷勤周到而又华而不实。或许正是他身上这种软绵绵的女人气我才不信任他吗?在火光闪烁的黑暗里,他坐在我附近,俨然是一种黑黝黝的,冷嘲热讽的、强有力的生命存在,怎么可能将他视为女人呢?然而,我一想到他是男人,一种虚假的感觉,一种女扮男装的感觉就油然而生。是他女扮男装呢,还是我对他的幻觉作祟?他的嗓音柔和而又有共鸣,但不低沉,既不大像男声,也不大像女声……这个声音说的是什么呢?“实在抱歉,”他说,“我早就想请您光临寒舍,可是我却不得不一拖再拖,今天才如愿以偿,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至少现在我们之间不再存在保护人与被保护人的关系了。”
   
    我一听,心里顿生疑窦。至今为止,他在宫廷里当然一直是我的保护人。是他安排了明天国王接见我,难道他是指这安排把我抬高到和他平起平坐的地位吗?“我不明白您的话。”我说。
    他无言以对,显然也困惑了。“是这样的,您知道,”他终于开口了,“在这儿…
    …您当然知道我不再代表您同国王打交道了。”
    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替我感到害臊,而不是自己感到羞耻。显而易见,无论是他邀请还是我接受邀请都是有意义的,但我却没能领会。不过,我的过错是在举止言谈上,而他的过错却在道德方面。我的第一念头是我一直不信任埃斯文,这是对的。他不仅仅是圆滑,也不仅仅是有权有势,他更是背信弃义。在我呆在艾尔亨朗的这些岁月里,是他倾听我的诉说,是他回答我的问题,是他派医生和工程师来检验我的体魄与我的船是否属于外星的,是他把我引荐给我需要认识的人,是他把我从第一年被视为一个具有高度想像力的怪物的境况逐渐提升到目前被承认是神秘的使者这种高位,即将受到国王的亲自召见。现在,把我提携到这个危险的显赫地位时,他却突然变卦,冷冷地宣布他的支持到此为止。
   
    “是您一步步把我引上依赖您的道路的——”
    “我失算了。”
    “您是说,在安排这次接见时,您并没有替我谒见国王这个使命美言几句,而您——”我有意在“许诺过”字眼前戛然而止。
    “我不能。”
    我十分生气,但对方既没有怒气,也没有歉意。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沉吟片刻,说:“好吧。”随即又缄默了。在缄默中我开始想道,一个愚笨而又毫无抵抗力的外星人是不应该向一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首相讨个说法的,尤其是他并不了解,或许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个王国的权力结构以及统治的运作方式,就更不该冒昧了。毋庸置疑,这纯粹是悉夫格瑞霍①的问题——声望、脸面、地位、荣誉,这些是在卡尔海德以及格辛行星的所有文明国家社会权威的无法言传的、至关重要的准则。再说,即使这样,我也摸不着边际。
   
    “在今天庆典仪式上您听见国王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
    埃斯文在壁炉对面俯身向前,从滚烫的灰烬里端起啤酒罐,重新斟满我的大酒杯。
    他闭口不言,于是我进一步说:“国王并没有在我能听见的范围内对您讲话。”
    “也没有在我听得见的范围内对我讲话。”
    我终于明白自己又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对他的阴阳怪气、转弯抹角,我一针见血地指出:“埃斯文勋爵,您想告诉我您在国王面前失宠了吗?”
    我以为这次他准备冒火,可他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我无可奉告,艾先生。”
    “老天在上,但愿您会告诉我的!”
    他好奇地望着我。“那好吧,那就这样说吧。朝廷有些人,用你的话说,很受国王的恩宠,但他们既不喜欢您呆在这儿,也不喜欢您在这儿的使命。”
    我暗自想,所以您迫不及待要和他们串通一气,出卖我,以保全你自己,但我觉得不必把话点穿。埃斯文是一个大臣、一个政客,我居然信任他,真是个大傻瓜。即使在一个两性社会里,政客也很难称得上是正人君子。他邀请我吃饭表明,他以为我会欣然接受他的背弃,正如他当时欣然背弃我一样。显然,保全面子比诚实更重要。因此,我勉强地说:“真对不起,您对我一片热心,却给您自己带来了麻烦。”以德报怨。心中一种道德优越感油然而生,但却倏然而逝,他这个人太令人捉摸不定了。
   
    他往后仰坐,火光映照他的膝盖,映照他那双小巧、结实、优雅的手,映照他手中的银色大酒杯,呈现出血红色,但却使他的脸庞黯然失色:一张黝黑的脸配上一头低垂的浓发,再加之浓眉紧锁,表情阴晦冷漠,更显得幽暗。人们能从猫的脸上或是海豹、水獭的脸上读出表情来吗?我想,一些格辛人就像这些动物,睁着一双深陷而又明亮的眼睛,当你说话时,它们连眨都不眨一下。
   
    “我做了一件与您无关的事情,”他回答道,“给您惹来了麻烦,艾先生。您知道,卡尔海德与奥格雷纳在萨斯洛斯附近北秋高原我们的边境问题上发生了争端。阿拉文国王的祖父宣称西洛斯峡谷是卡尔海德的领土,但共同体各国从来就不承认。从一片云落下许多雪,雪越下越大①。我一直在帮助一些居住在峡谷里的卡尔海德农民向东迁移,越过那古老的边境,心想如果将峡谷完全留给世世代代在那儿生活了几千年的奥格雷纳人,也许争端会得到解决。几年前我负责管理北秋高原,认识了那里一些农民。我不愿看到他们遭到屠杀,或被押送到奥格雷纳的劳改农场去。为什么不能消除争端呢……
   
    但这可不是爱国思想。事实上,这是贪生怕死,违背了国王陛下的准则。”
    对他那些冷嘲热讽,还有这些与奥格雷纳的边境争端的细枝末节,我统统不感兴趣。于是,我回到正题上。不管我信不信任他,或许我都可以多少利用他一点。“对不起,”我说,“但遗憾的是,这个关于几个农民问题说不准会毁掉我谒见国王的使命。这比几英里长的国境线更危险。”
    “是呀,危险得多。不过艾克曼的边境离我们边境有100光年之遥,也许他们对我们还有点耐心。”
    “艾克曼星球上的斯特拜尔人②是极有耐心的人。他们可以等上100年,甚至500年,让卡尔海德以及格辛星上的其它国家慎重考虑,是否愿意加入人类大家庭。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愿望。也仅仅是我个人的失望。我得承认,我原以为有您的支持——”
    “我也一样。不过,冰川不是一夜之间就融化的……”这句陈词滥调他脱口而出,但他的思绪却在别处。他在冥思。我可以想像,他要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使我沦为他在权力斗争中的又一个工具。他终于又开口了:“您到我的国家来的时机不巧。这儿一切都在变化,我们正在进行变革。不,还不至于如此严重,因为我们已沿着老路走得太远了。我以为您的到来,您的使命也许会避免我们误入歧途,给我们展示一个全新的选择。但必须要有天时地利。这完全是个机遇问题,艾先生。”
   
    我对他的闪烁其辞不耐烦地说:“您是暗示我来的时机不巧吗?您想劝我取消谒见国王吗?”
    我是用卡尔海德语说这一番话的,这就显得更失态了。可是埃斯文既没有发笑,也没有咋舌,只是温和地说:“恐怕只有国王才享有这个特权。”
    “哟,上帝,是呀。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双手抱头片刻。在地球上放任天性、无拘无束的社会里长大的我,对卡尔海德人如此珍视的礼节或者说遇事无动于衷,总是不得其要领。我知道国王是何许人也,因为地球自身历史上就出现了一代代国王,但我对特权缺乏亲身感受——缺乏识别力。我端起大酒杯,趁热大喝了一口。“那么,只要我能指望您,我在国王面前就长话短说。”
   
    “很好。”
    “为什么好呢?”我追问道。
    “嘿,艾先生,您并没有神经错乱。我也没有神经错乱。但要知道,我们俩都不是国王……我想,您本来打算说服国王,您到这儿来的使命是想让格辛星和艾克曼结成联盟。而且他已经全知道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您也知道我告诉他了。我竭力促进你们之间的合作,想方设法让他对您感兴趣。然而,时机不到,事与愿违。我自以为是,忘记了他是国王,国王并不理智看待问题,而是意气用事。我向他禀报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意味着他的权力受到了威胁,他的王国在宇宙里只是一粒尘埃,他的王船在统治上百个星球的人们眼中不过是玩具船罢了。”
   
    “可是艾克曼并不统治,只是协调。它的力量完全来自它的成员国和它的成员星球。如果同艾克曼结盟,卡尔海德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少受威胁,都更有地位。”
    埃斯文沉默良久。他坐在那儿,凝视着炉火,火光辉映着他的大酒杯和戴在他脖子上那根象征着他地位的粗大的银项链,闪烁摇曳。我们四周这座古老的房子里静悄悄的。晚餐期间倒是有一位仆人侍候我们,但卡尔海德人没有奴隶制,也没有个人雇佣制,他们只雇佣服务,不雇人,所以此刻仆人们都下班回家了。像埃斯文这样的大人物理应有保镖不离左右,因为暗杀在卡尔海德是家常便饭,可是我既没有看见保镖的人影,也没有听见保镖的声音。只有我们两人。
   
    在一个外星世界冰川世纪的中央有一座其面貌随雪而变化的怪城,这座怪城有一座黑暗的王宫。此时我正独自与一个陌生人呆在它的高墙背后。
    今晚我说的一切,还有自从我踏上冬季星以来所遭遇的一切,在心目中突然显得愚蠢而又不可思议。我讲了不少故事,是关于宇宙间遥远的地方别的星球、别的人类、或多或少有些仁慈的政府的故事,我能期望面前这个人或别人相信吗?纯属天方夜谭。我是乘坐一艘怪异的飞船出现在卡尔海德的,而且我的生理特征在某些方面不同于格辛人;这需要解释。但我的解释显得荒谬,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相信您的话,”陌生人说。这位异种人与我独处一起,一种强烈的自我异化感攫住了我,我抬起头来,望着他,茫然若失。“也许国王也相信您的话。可是他并不信任您,部分原因是他不再信任我了。我有过错,太粗心大意了。是我把您引入了危险境地,因此我不能要求您信任我。我忘记了国王是谁,忘记了国王在自己的眼中就是卡尔海德,忘记了什么是爱国主义,忘记了国王本人自然而然是彻底的爱国主义者。艾先生,我想问一下,您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爱国主义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那种强烈的个性力量一下子全压在我身上,震撼了我。“我想我不知道。如果您说的爱国主义并不是指热爱自己的祖国,那我就不知道,不过我倒知道意味着爱祖国的爱国主义。”
    “不,我说的爱国主义并不是指爱祖国。我是指恐惧,对别国的恐惧。这种恐惧感的表达方式不是诗意的,而是政治的:仇视、敌对、侵略。这种恐惧感在我们身上不断滋长,年复一年地滋长。我们走自己的路已经走得太远了。而您却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早在许多世纪前就超越了民族,您对我讲的啥都不大懂,却要向我们指出一条崭新的道路——”他戛然而止。稍过片刻,他又接着说,语气平和,不冷不热:“正是由于恐惧,现在我才拒绝促成您与国王的大事。但这种恐惧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艾先生。
   
    我的行动并不是爱国主义的。在格辛这里毕竟还有其它民族。”
    我弄不懂他的话中含义,但我肯定他是说这话而言其它。在这座晦暗的城市里我遇到不少城府很深、难以交流、神秘莫测的人,但头数他最世故。我可不愿钻进他布下的迷宫。于是我三缄其口。一会儿后,他才继续说,口气相当谨慎:“如果我了解您的话,你们艾克曼人主要致力于人类的共同利益。譬如,现在奥格雷的人就有地方利益服从全局利益的经验,而卡尔海德人在这方面几乎是空白。还有,奥格雷纳共同体人民大都是精神健全的,即使不算聪明,而卡尔海德国王不仅不理智,而且还有点愚昧呢。”
   
    显然,阿加文国王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位忠臣。我略带几分厌恶说:“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国王是不好伺候的了。”
    “我说不准伺候过国王,”国王的首相说,“或者打算伺候过。我不是别人的仆人。一个人必须是自己的影子……”
    雷姆利钟楼敲响了六点①,已是深更半夜了,我便趁机告辞。我在走廊里穿上大衣时,他说:“我失掉了眼前的机会,因为我猜想您即将离开艾尔亨朗——”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呢?——“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再向您提问题的。我想了解的东西可多了。
    尤其想了解您的心灵语言;您才刚刚开了个头呢。”
    他的好奇似乎是发自内心的。他具有权势人物的厚颜无耻。他许诺帮助我,这也似乎是真的。我说没问题,只要他乐意,任何时候我都愿意效劳,那天晚上就这样结束了。他把我送出花园,只见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天空高悬一轮格辛星的月亮,硕大、黯淡,呈赤褐色,月光撒在雪地上。一片冰天雪地,我直打寒颤,他带着惊奇,礼貌地问:“您冷吗?”当然,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温馨的春夜。
   
    我又疲乏又沮丧。我说:“自从我到这个星球以来,一直在受冷挨冻。”
    “这个星球在你们的语言里叫做什么呢?”
    “格辛。”
    “你们自己给它取名没有?”
    “有,是第一批探索者取的。他们管它叫做‘冬季星’。”
    我们来到花园门口停住。外面,一道道窗户透出一束束淡淡的金辉,雪影散乱,高高低低,朦朦胧胧,王宫的庭园、房舍衬着月影雪影,影影绰绰,阴森可怖。我伫立在狭窄的拱顶下,举头仰望,心中纳闷脚下那颗奠基石是否也是用人骨人血砌成的。埃斯文向我道一声晚安,转身走开了。他招呼人也好,道别也好,没有一句客套话。我脚上的靴子踏着月光照耀的薄薄的积雪,穿过王宫里寂静的庭院、曲径,穿过城市幽深的街道,回家。我感到寒冷,前途未卜,给背信弃义、孤独、恐惧搅得心烦意乱。
 
第二章 冰雪腹地 
    故事取自北卡尔海德《炉边传奇》集,是录音带,存于艾尔亨朗历史大学档案室,讲故事人是无名氏,故事是在阿加文八世王期间录下来的。
    大约200年前,在白令暴风雪地边境的夏斯领地,有两个兄弟,他们盟誓婚恋。昔日和现在一样,胞兄胞弟可以彼此婚恋,但其中一人生下孩子后,兄弟俩必须分手。因此,当他们中的一位怀上孩子后,兄弟俩就接到夏斯领主的命令,必须撕毁婚誓,从此彼此不得再度性爱。刚一听到命令,怀孕那位弟弟当即哀恸之至,不听婉言相劝,服毒自杀了。结果,夏斯的人们把自杀的耻辱归罪于哥哥,纷纷谴责他,把他驱出夏斯领地。 
    

    他遭到自己的领主的放逐,消息不胫而走,四处传开了,因此没有人收留他,只是让他寄宿三天,便把他当作流放者撵出家门。于是,他四处流浪,处处遭到乡亲父老们的白眼,他的罪行①得不到宽恕。由于他青春年少,心地纯善,所以一直不相信会落得如此下场。落难时终于醒悟了,便来到夏斯领地边界,作为一位被放逐者站在通往领地外面世界的门户,对领地的父老乡亲们说:“我在人们中间是个没有脸面的人。人们看不起我。我说话,人们听不见。我来了,人们不欢迎我。我找不到有炉火的地方休息,寻不到食物充饥,睡不上铺好的床。然而,我还是有自己的名字,那就是格恩瑞。这个名字是我对领地的诅咒,还有我的耻辱也是对领地的诅咒。替我保留这个名字吧。现在我要无名无姓去寻求一死。”话音刚落,一些炉边人②一阵骚动,大吼大叫,跳出来要杀死他,因为杀人的后果还不如自杀严重。他逃离人群,往北越过边界,朝冰川跑去,将追赶他的人抛在后面。追赶者垂头丧气地返回夏斯。格恩瑞继续往前奔走,两天后来到了白令冰川③。
   
    他在冰天雪里往北方一连走了两天。没有食物充饥,也没有地方栖身,只有身上穿的大衣。冰川上寸草不生,飞禽走兽绝迹。时值风雪肆虐季节,头几场大雪降临,漫天飞雪,不舍昼夜。他孤独一人,冒着暴风雪踽踽而行。到了第二天,他感觉身体不支了。到了第二天夜里,他只好躺下,睡一会儿。第三天清晨,他醒来一看,双手冻坏了,还发现双脚也冻伤了,尽管双手麻木,无法脱下靴子瞧一瞧脚。他便开始匍匐而行。其实他大可不必折磨自己,反正死在冰川上的哪个地方都一样,但他觉得他应该往北走。
   
    过了很久,周围的雪终于停了,风也止了,太阳出来了。由于在爬行,风帽的皮毛遮住了眼睛,他看不到远方。手、脚、脸都感觉不到疼痛,他想全身都冻麻木了。然而,他仍然往前爬。一眼望去,冰川的积雪十分奇异,仿佛是一堆白草从冰里长出来,手一摸弯曲下去,继而又变得笔直,如同草叶片一般。他停止了爬行,坐起来,把风帽推在脑后,环顾四周。极目远眺,只见一片片雪草地,雪白,晶亮。一簇簇白色的树木,长着白色的树叶。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儿,一派银装素裹。
   
    格恩瑞脱掉手套,看一看双手。手呈雪白色,冻伤已经痊愈,他可以伸展手指,站立起来了。他感到不痛,不冷,不饿。
    他远远地瞧见冰地北面耸立一座白色的钟楼,好像是一个领地的钟楼,钟楼那儿有一个人远远地朝他走过来。渐渐地格恩瑞看见那人赤身裸体,皮肤全白,头发也是全白。他走近了,近到能听见格恩瑞说话的距离。格恩瑞问道:“你是谁?”
    浑身雪白的人说:“我是你的兄弟和克母恋人霍德。”
    霍德就是他那位自杀的兄弟的名字。格恩瑞认出这个全身白的人体态和相貌同他的兄弟一模一样,但就是缺乏活人的生气,声音干瘪得像冰发出的吱嘎声。
    格恩瑞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霍德回答:“这儿是冰雪的腹地。我们自杀的人都居住在这儿。在这儿咱们俩可以过夫妻生活。”
    格恩瑞惊恐失色,连忙说:“我不呆在这儿。当时如果你跟我一道离开家园,来到南部地区,咱们本来可以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的,因为没人知道咱们的违法。可是你却一死了之,毁掉了你的誓言。现在你叫不出我的名字了。”
    果然如此,霍德蠕动白色的嘴唇,却说不出哥哥的名字来。
    于是他几步跨到格恩瑞面前,伸出双臂搂抱,左手抓住了哥哥。格恩瑞使劲挣脱,跑开了。他向南方跑去,跑呀跑,看见前面高高地耸立一座落雪堆成的白墙,跑进白墙时,他跪倒在地,跑不动了,只好爬行。
    他来到冰川的第九天,夏斯东北部的奥尔霍奇领地的居民发现他躺在他们的领地里。他们不知道他是何人,来自何方,只是发现他在雪地里匍匐,饥饿,雪盲,脸冻成了乌黑,起初他说不出话来。不过他并没有终生残废,只是左手冻坏了,必须切掉。那儿一些人说他就是夏斯的格恩瑞,他们听说过他;另一些人则说这不可能,因为早在秋天第一场暴风雪时格恩瑞就来到了冰川,肯定已经死了。他本人呢,否认自己叫格恩瑞。
   
    冻伤痊愈后,他便离开了奥尔霍奇,跨过暴风雪边界,来到南方地方,更名为恩诺克。
    恩诺克晚年居住在雷尔平原。一天有客从故乡来,恩诺克问他:“夏斯的情况怎么样?”客人说情况糟透了,田地荒芜,庄稼枯萎,春天的种子冻死在地里,成熟的谷物烂掉,多年来年年如此。随后恩诺克告诉客人:“我就是夏斯的格恩瑞。”接着向客人叙述了他是如何来到冰川的,以及在那儿的种种遭遇。讲完后,他说:“回去告诉夏斯的人们,我收回我的名字和诅咒。”不久,格恩瑞就病逝了。那位旅行者把他的话带回了夏斯。据说,从此以后那地区又欣欣向荣了,从田野里到家里到炉火边,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第三章 疯狂的国王 
    我睡得很迟,起床也很晚,上午都快过去了才捧起我对宫廷礼仪的记载以及我的前辈探险者对格辛人心理特征和举止言谈的观察资料阅读。其实我已经能倒背如流了,此刻阅读只是为了驱走我内心的声音,这个声音在不停地唠叨:“全弄糟了。”我无法驱走这个声音,只好与它争辩,坚持说没有埃斯文我一样可以干——说不准会干得更好呢。毕竟,我的工作是一个人的工作。最先来自艾克曼关于任何一个星球的消息是由一个声音、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目前健在、孑然一身的人说出来的。他也许会死于非命,正如佩雷基在四金牛星座遇害一样,也许他会被关进疯人院,正如前三位探险家一个接一个被关押一样;然而他仍然在行动,因为卓有成效。一个诉说真理的声音只要有时间,有足够的时间,就是一支比舰队与军队还要强大的力量;艾克曼有的是时间……内心那个声音说:“你不能去。”但我说服了它沉默,并且到达了王宫,准备在下午两点接受国王的召见,心里很沉着,也很坚定。可是还没有见到国王,我呆在前厅时这份沉着与坚定就给摧毁得荡然无存了。 
    

    王宫卫士和侍从领着我穿过王宫的长廊庭阁,来到前厅。一位侍从武宫叫我等一下,便把我一人留在那高大无窗的屋子里。我站在那儿,一身准备谒见国王的盛装。我已经卖掉了第四颗红宝石(据探险者们报告,格辛人同地球人一样,珍视含碳的珠宝,于是我揣了满包宝石到冬季星来,用做食宿)。花掉三分之一的所得购置昨天游行和今天受国王接见穿的服饰:如同卡尔海德式衣服,件件都新崭崭、沉甸甸的,做工精细,一件白色的皮毛针织衬衫,一条灰色马裤,一件青绿色皮短袖紧身长衣即赫布衣①,系着一根皮带,新帽子、新手套很得体地塞在皮带下面,脚穿一双新皮靴……衣冠楚楚,这使我平添几分沉着与坚定感。我沉着而又坚定地环视四周。
   
    和国王寝宫的所有房屋一样,这间房子高大,呈朱红色,古老而空荡荡的,寒气逼人,弥漫着霉烂味,仿佛气流不是从别的房间,而是从数世纪前吹进来似的。壁炉里火焰熊熊,但无济于事。卡尔海德的炉火只能温暖精神,不能温暖肉体。卡尔海德的机械工业发明至少有3,000年历史了,在这30个世纪里卡尔海德人研制出先进节能的中央加热系统,热源采用蒸气、电力以及其它原理;可是他们却不安装在家里。也许假如他们安在家里了,他们反倒会失去生理上的耐寒能力,正如北极鸟被关在暖棚里,一旦放出来,就会冻坏脚一样。然而,我却是一只热带鸟,怕冷;呆在室外冷,呆在室内也冷,始终都是冷,冷得钻心。我只好走来走去,暖和身子。长长的前厅里除了我和炉火外,环堵萧然,只有一只凳子、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碗精美小石子和一台雕木镶银与骨头的古老收音机,这是一个工艺精美的贵重玩意儿。收音机正在低声广播,我把音量稍微调大,听见王宫新闻公告取代了嗡嗡播放的一首赞美诗或叙事抒情诗。卡尔海德人通常不爱阅读,他们爱听不爱读新闻和文学,因此书籍和电视媒介不如收音机普及,至于报刊,根本就不存在。早晨在家收音机播放早间新闻时,我没有听,现在我又听得心不在焉。一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才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止了踱步。埃斯文怎么啦?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则公告。
   
    “依据本王令,克尔姆的埃斯特勋爵瑟尔瑞姆·哈尔斯·列米尔·埃斯文被革去王国首相和议员职务,驱逐出王国以及卡尔海德的所有领地。三天之内他若没有离开,或在有生之年又返回王国,任何人都可不经审判将他就地正法。卡尔海德任何国民都不得与瑟尔瑞姆·哈尔斯·列米尔·埃斯文交谈,不得在自己的家里或庄园里收留他,违令者将处以监禁,凡卡尔海德臣民不得借贷钱、货给他,也不得为他偿还债务,违令者将处以监禁并罚款。昭示全体卡尔海德臣民,哈尔斯·列米尔·埃斯文被放逐的罪名是叛国罪:他打着效忠国王的幌子,在议会和宫廷或秘密地或明目张胆地鼓吹卡尔海德联邦自治领地放弃主权,拱手交出权力,向某个民族联盟俯首称臣。昭示全体国民,所谓民族联盟纯属子虚乌有,系一小撮卖国贼凭空编造,旨在削弱卡尔海德国王的威权,为本王国目前真正的敌人效劳。七月二十三日八点于艾尔亨朗:阿加文·哈格。”
   
    收音机里还报道说,御令被印刷并张贴在该城好几道城门和路桩上,上述内容就是御令全文。
    我的第一个冲动很简单,猛地关掉收音机,仿佛阻止它提供加害于我的证据似的,接着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却又戛然止步,继而回到壁炉边桌旁,呆然而立。我的镇静与坚毅顿时无影无踪。我想打开公文包,取出发报机,向汉恩发一份求救加急电报。但我克制住了,看来这个冲动它比第一个冲动更愚蠢。幸好,我来不及继续冲动,前厅另一端的双扇门就打开了,侍从武官站在门边,边让我通过,边宣布:“金瑞·艾,请!”——我的名字是金利,但卡尔海德人发不出“利”音——随即带我来到红厅,谒见国王阿加文十五世。
   
    王宫红厅宽大无比,中央有三座火炉,其中中央最大那座前面立着一座低矮的大平台,国王正站在上面:一个矮小的身影笼罩在淡红色的幽暗里,只有拇指上戴的那只大图章戒指闪烁着微光。
    我走到平台边缘停住,按照预先的吩咐默默无语。
    “过来吧,艾先生。坐下。”
    国王没有坐下,他站在离我10英尺远的地方,身后炉火正旺,火光闪闪。这时他开口了:“有什么话就告诉我吧,艾先生。据说你带来了一个信息。”
    “陛下,我把要说的话全忘在脑后了。我刚刚了解到埃斯文勋爵失宠了。”
    国王咧嘴微笑,继而大笑。“活该,”他说,“这个目中无人、装腔作势、做伪证的卖国贼!昨天晚上你和他共进晚餐,嗯?他还向你吹嘘他多么有权势,他是如何操纵国王的,他如何一直在我面前美言你,因此你会发现我是多么容易打交道——嗯?这就是他告诉你的吗?艾先生?”
    我犹豫不决。
    “他在我面前讲了你些什么,如果你有兴趣,我就告诉你吧。他一直劝我拒绝见你,让你坐冷板凳,再不然就把你打发回奥格雷纳或者岛上去。这半个月来,他老是在我面前喋喋不休,烦死人啦!倒是他该卷起铺盖滚到奥格雷纳去,哈,哈,哈——”又是一阵尖声假笑,国王边笑边拍巴掌。一名卫士立即出现在平台尽头的帷帘之间,一声不响。国王对他咆哮一声,他一溜烟消失了。国王又是笑,又是咆哮,走近我,目光逼视着我。他那双眼睛的黑虹膜闪耀着略带橘黄色的光。他比我预想的可怕多了。
   
    我愈听愈糊涂,看来只有坦诚相告了。于是我说:“陛下,我冒昧问一句,我是否被认为卷进了埃斯文的罪行里?”
    “你?没有。”国王凝神注视着我,“艾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是性变态者还是人造怪物或是天外乌有之乡来客,但你不是卖国贼,你只是别人的工具。我不惩罚工具。”真奇怪,国王加重了语气,显得自鸣得意。这时候我才猛然想到,两年来人们没有劝告过我。他们有问必答,但从不公开劝告我,甚至埃斯文在最热心帮助我时,也没有劝告过我。这一定与悉夫格瑞霍准则有关。“别让任何人利用你,艾先生,”国王说,“别卷入派系。撒自己的谎言,做自己的事,别轻信人。你明白吗?别轻信人。那个撒谎的冷血卖国贼,那个该死的家伙,我居然轻信了他。我还把银项链戴在他那该死的脖子上。我真希望当时就用那根项链把他吊死就好了。现在我决不相信他。决不。决不相信任何人。让他在米什诺瑞垃圾坑里挨饿吧,捡垃圾充饥吧,让他的肠肠肚肚烂掉吧,决不——”国王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我。用脚猛踢那炉旺火的木炭,只见火花旋转飞舞,落在他的头发上和他的无袖束腰外衣上。
   
    国王背对着我接着说,声音尖厉,痛苦:“有话就说吧,艾先生。”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陛下?”
    “可以。”他往炉火前一站,身子左右摇摆。我只好对着他的背说了。“我说我是什么人,您相信吗?”
    “埃斯文派医生源源不断地送来关于你的录音带,你的飞船所停放的工厂的工程师送来了更多的录音带,其它部门也送有录音带。他们全都说你不是人,他们不可能都在撒谎吧。那么,你有什么可说呢?”
    “陛下,那么,还有其他人和我一样。我是代表……”
    “代表那个联盟,那个权威,那很好。那么,他们派你来的使命是什么呢?“陛下,我没有隐瞒我的使命。艾克曼想和格辛各国结盟。”
    “目的何在?”
    “开阔视野,拓展复杂、奥妙的智慧生命领域,增进友好往来,让上帝的光辉普照宇宙。猎奇,探险,愉悦。”
    我说的不是帝王将相、征服者独裁者的语言,用那种语言说话是无须回答的。国王神色阴郁,凝视着炉火,时而抬起左脚,时而抬起右脚,没有理睬我的话。
    “乌有之乡那个王国,那个艾克曼有多大?”
    “整个艾克曼共有83颗可住人的星球,上面居住着大约3000个民族或部落。”
    “3000?哦,我明白了。那么说说看,既然我们是一个民族对3000个,干吗要和那些住在乌有之乡的怪物民族发生关系呢?”他转过身来望着我,仍然在跟我舌战,提出一个修饰性疑问句①,差不多是一个玩笑。可是玩笑却开得太肤浅了。正如埃斯文所提醒我的,他变得心神不安,草木皆兵了。
    “陛下,83颗星球上3000个民族,但离格辛星最近的星球,乘飞船以接近光的速度航行也需要16年之久。如果您担心格辛星会遭到邻居的袭击和骚扰,就请想一想他们住得多么遥远吧。要穿越太空,袭击得不偿失。”我没有提到战争,因为卡尔海德语中没有这个词。“不过,贸易是值得的。通过发报机交流思想、技术;通过有人或无人驾驶飞船交易货物、工艺品。双方可以互派大使、学者、商人。艾克曼不是一个王国,而是一个协调组织,一个进行贸易和交流知识的场所;没有它,住人星球之间的交往就会危险重重,贸易就会承受巨大的风险,这您也看得出来。人的生命短促,因而如果没有网络,没有中心系统,没有控制,没有工作连续性,是无法应付星球之间的巨大时差的;所以,他们就加入了艾克曼大家庭……陛下,您可要知道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是。所有人类星球都是在远古时代从一个星球汉恩星派生出来的。我们虽然人种不同,但都是同一个人类的子孙后代……”
   
    我这一番话并未激起国王的好奇心,也未使他感到放心。于是我接着说下去,我想说明艾克曼人的存在不仅不会危及他的悉夫格瑞霍或者说卡尔海德的悉夫格瑞霍准则反倒会使其得到强化,但仍枉费口舌。国王犹如一头困在笼子里的母水獭,怒容满面,左右前后摇摆,痛苦得龇牙咧嘴。我住口了。
    “他们都和你一样黑吗?”
    格辛人一般都是黄褐色或红褐色皮肤,但我看见许多人和我一样黑。“有些人要黑些,”我说,“我们有各种肤色。”我说着就打开我那个装有发报机和图片的公文包,取出胶卷、照片、图片、活性材料、立体闪光灯——俨然一个小小的人种画廊:汉恩人、希费沃尔人、凯蒂安人、地球人、阿尔特纳人、沃特莫斯特人、卡普特因人、奥洛尔人、弗尔-托鲁斯人、诺干人、恩斯勃人、辛姆人、季德人以及希谢尔·哈文人……国王漫不经心地浏览了几张。“这是什么?”
   
    “一个辛姆人,雌性。”我不得不用这个字眼,因为格辛人只用它来表示一个处于克母恋高峰阶段的人,另一个选择则是用它表示雌性动物。
    “永远是雌性吗?”
    他扔下闪光灯,身子摇来晃去的,目光凝视我,或稍稍有点偏移,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他们全都像你吗——像你吗?”
    我可不能降低这道障碍来将就他们。他们最终必须自己学会跨越。
    “是的。就我们所知,格辛人的性心理在人类中间是独一无二的。”
    “那么说来,其它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永远处于克母恋状态中吗?那是一个变态的社会吗?蒂帕勋爵就这样说过;当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呢。这个,也许是事实,但令人厌恶,艾先生,我不明白这儿的人干吗需要忍受同我们有天壤之别的怪物们打交道?不过,你到这儿来或许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别无选择?”
    “应该由您替卡尔海德做出选择,陛下。”
    “那么,如果我把你打发走呢?”
    “那么,走就走吧。不过我还会回来试的,同下一代人打交道……”
    这一下触痛了他。他厉声问道:“你会长生不老吗?”
    “不是,根本不是,陛下。可是时间跳跃会起作用。假如我现在离开格辛星,前往最近的星球奥洛尔,要花17年的行星时间才能到达。时间跳跃妙不可言,可以接近光的速度旅行。假如要掉头返回,那么我在飞船上只呆几小时就相当于这儿34年;因此我可以重返这儿。”时间跳跃观念多少带有一点使人长生不老的玄妙,凡是听我讲过的人,从霍尔顿岛上的渔夫到首相,无不为之着迷,只有国王一人无动于衷。他手指着发报机,劈头问道:“这是啥玩意儿?”声音尖锐刺耳。
   
    “发报通讯装置,陛下。”
    “是无线电台吗?”
    “这装置不需要电波,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能。它的工作原理和同步恒量在某些方面类似万有引力——”我又忘记了听者不是埃斯文——他读过关于我的每一份报告,认真听取了我的每一个解释,而且都有所得,但现在我的听者是一位心不在焉的国王。“陛下,这玩意儿的功能可从在任何两点之间同时发出信号。一点必须固定在一颗具有一定质量的行星上,但另一点却可以随意移动。这玩意儿就是另一点。我已经设置了原始星汉恩的坐标值。乘飞船从格辛星到汉恩星需67年时间,但我只需在键盘上输入一个信息,那么在我输入的一瞬间,汉恩星上就收到了。您想同汉恩星的斯特拜尔人联络吗,陛下?”
   
    “我不会说乌有之乡语言。”国王咬牙切齿地说。
    “我事先通知了他们,因此他们配有一个懂卡尔海德语的翻译。”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这个,您是知道的陛下,我并不是第一个到格辛星来的外星人。在我之前有一队探索先驱,他们不告而来,乔装打扮成格辛人,在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和诸列岛秘密旅行了一年。回去后,向艾克曼议会报告了他们的卡尔海德之行,那是40多年前,您祖父在位时候的事情了。他们的报告极为有用。我就是先研究了他们提供的情报,他们录下的语言,然后才到这儿来的。您想见识一下这玩意儿的妙用吗,陛下?”
   
    “我讨厌奇技淫巧,艾先生。”
    “这不是奇技淫巧,陛下。您的科学家们已经检验过——”
    “我又不是科学家。”
    “你可是个君主,陛下。艾克曼原始星球上的君主们正在等着您回话呢。”
    国王恶狠狠地望着我。我本想恭维他,引起他的兴趣,殊不知却把他逼进了声誉的陷阱。这一下全糟了。
    “好吧。问你的机器,卖国贼是什么?”
    我在设置成卡尔海德语的键上缓缓地输入:“卡尔海德的阿加文国王询问汉恩星上的斯特拜尔,卖国贼是什么。”字母在小小的荧光屏上一闪而过。国王注目观看,他那坐立不安也稍息片刻。
    一个停顿,一个长久的停顿。在72光年之遥的地方,无疑有人正在紧张地将指令输入为卡尔海德语设置的语言计算机,如果不是输入哲学存储计算机的话。终于,荧光屏上闪现出明亮的字母,稍停片刻,才渐渐消失:“向格辛星上卡尔海德阿加文国王问候。我不知道什么使人成为卖国贼。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卖国贼:因此很难发现卖国贼。谨致,斯特拜尔人代表皮摩勒·G·F.1491年4月5日9点30分于汉恩星系赛瑞星。”
   
    磁带录下来后,我取出来递给国王。他顺手把磁带扔在桌上,又向中央火炉走过去,几乎是踏进去的,脚猛踢火炭,双手扑打火花。“这种回答,我随便从哪个预言家那里都能得到。回答不能说明问题,艾先生。你那只箱子、那台机器也不能。你那只飞行器、那艘飞船也不能。你那些奇技淫巧也不能。你想我相信你,相信你的故事、你的信息。但我为什么要相信,要倾听呢?就算星球中间有8万颗住满了怪物,那又怎么样?我们对他们一无所求。我们早就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且沿着这个生活方式世世代代生活过来了。现在卡尔海德正处于一个新纪元的前夕,一个伟大的新纪元。我们要走自己的道路。”国王迟疑了一下,仿佛中断了思绪似的——也许这最初就不是他自己的观点。即使埃斯文不再是国王的耳朵了,另一个人也会取而代之的。“再说,果真那些艾克曼人需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那么他们就不会只派你一个人来。这是一台闹剧,一场骗局。就会有数以千计的外星人来的。”
   
    “可并不需要上千人来打开一道门呀,陛下。”
    “让门敞开也许需要上千人。”
    “艾克曼会等您亲手打开的,陛下。它决不强人所难。派我一个人来,独自呆在这里,就是为了彻底打消您的恐惧感。
    “恐惧感?”国王一面说,一面转动着一张阴影斑驳的脸,凶相毕露,厉声喝斥,“但我的确恐惧,使者。我恐惧派你来的人。我恐惧预言家,恐惧骗子,最恐惧残酷的事实。只有恐惧才能支配人。别的一切都不奏效。别的一切都不会持久。你自称是什么人,然而你却开了一个玩笑,设了一场骗局。星球之前一无所有,只有虚空恐怖黑暗,而你从乌有之乡独自前来,企图恐吓我。我的确害怕了,因为我是国王。恐惧就是国王!现在带着你的圈套、你的诡计走吧,不必再费口舌了。我已经吩咐让你享有在卡尔海德的行动自由。”
   
    就这样,我离开了国王,在阴森森的红色大厅里踏着漫长的红色地板,哒、哒、哒地走去,终于,双层门把我关在外面,与国王隔绝了。
    我失败了,一败涂地。然而,我在离开王宫,穿过庭园时,感到忧心忡忡的还不是我的失败,而是埃斯文的插手。如果(照国王自己的说法)埃斯文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那国王为什么要以替艾克曼效劳的罪名(这似乎是该御告的要旨)流放他呢?他在什么时候开始劝说国王把我拒之门外的?为了什么?为什么他遭到流放,而我却是自由的呢?他们两人中究竟谁的谎撒得多?他们撒谎究竟为了什么?我断定埃斯文是为了保全性命,国王则是为了保全面子。这个解释妙是妙,不过埃斯文到底对我撒过谎没有,我就无从知道了。
   
    我为埃斯文感到惋惜。这个人我昨天在游行大典里还看见他在权力与荣耀的重负下大汗淋漓,气派非凡,这个人正处于事业的鼎盛时期,权倾一朝,显赫一世——现在却跌落下来,一切都完了。
    我想我应该前往卡尔海德的邻国和竞争对手奥格雷纳。可我一旦去了那里,就会发现很难再回到卡尔海德,再说,我在这儿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我必须铭记,我的一生都应该致力于艾克曼赋于我的使命,不必匆忙。在我多了解点卡尔海德,特别是多了解点隐居村之前,不必匆匆地赶到奥格雷纳去。两年来,我一直在回答问题,从现在起我该提问题了。但不是在艾尔亨朗。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埃斯文一直在警告我,我可以不相信他的警告,我却不能一笑置之。不管他的话多么转弯抹角,他一直在劝我远离这座城市,远离宫廷。出于同样的缘故,我也想起了蒂帕勋爵的牙齿……既然国王准许我在这个国家自由行动,我就要充分利用这个自由。正如人们在艾克曼大学所言,如果行动没有收获,那就搜集情报;如果搜集情报也没有收获,那就干脆睡大觉。我还没有到睡大觉的地步。我要往东到隐居村去,说不准能从预言家那儿搜集到情报呢。
   
 
第四章 第十九天 
    这是一个东卡尔海德的故事,由托波德·乔哈瓦在戈恩赫恩领地叙述,并由G·A·于1492年9月3日记录下来。
    伯劳斯特·列米尔·伊彭勋爵来到坦格尔恩隐居村,悬赏40颗绿宝石再加上他的果园一年收成的一半,找人算命。他的出价是可以接受的。于是,他找到预言家奥德伦,提出他的问题:“我将在哪一天死去?”
    预言先生们聚集起来,一道步入黑暗里。在黑暗的尽头奥德伦宣布答案:“你将在任何一个月的第十九天死去。”
    “何年?何月?”伯劳斯特叫道,但这就毁了约,所以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他冲进圈子里,一把抓住预言家奥德伦的喉部,死死地卡住,大叫大喊:“回答我!”
    
奥德伦回答:“答案已经给了,钱也付了,走吧。”
    伯劳斯特的肺都气炸了,他回到家里的第三个领地沙鲁德。那是奥斯洛雷纳北部一个穷乡僻壤,再加之他筹措算命的酬金,使这个领地更是雪上加霜。他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领地钟楼的深宅高屋里,不管是朋友还是仇人来了,不管是播种季节还是收获季节,不管是克母恋还是遭到抢劫,他都闭门不出。春夏秋冬,月复一月,他就好像囚犯关在牢房里,足不出户,等待答案。一到每个月的第十八天和第十九天,他就不吃、不喝、不睡。
   
    他的克母恋配偶是格甘纳尔氏族的赫尔勃。赫尔勃在格伦迪月①来到坦格尔恩隐居村,对预言家说:“我要找个预言家。”
    “你付什么?”奥德伦问道,他看出来人衣衫褴褛,鞋子破旧,雪橇老掉了牙,总之一切都需要缝缝补补。
    “我用生命抵偿。”赫尔勃说。
    “你没有别的东西吗,爵爷?”奥德伦问他,口气变了,好像是同大贵族讲话,“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支付吗?”
    “没有别的东西,”赫尔勃说,“但不知道我的生命对你们是否有价值。”
    “没有,”奥德伦说,“对我们没有价值。”
    这时候,赫尔勃一下子泄了气,跪倒在地,大声乞求奥德伦:“求求你回答我的问题吧。这不是为我自己!”
    “那么为谁呢?”预言家问道。
    “为我的爵爷和配偶爱西·伯劳斯特,”来人泣不成声地说,“上次他来这儿得到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从此以后,他就一直没有爱没有欢乐没有元气了。他会死于那个答案的。”
    “他当然会死的:人不死于自己的死亡,还会死于什么呢?”奥德伦预言家说。但赫尔勃情真意切,感动了他,“我尽量回答你提的问题,赫尔勃,并且我不收钱。但要记住,任何东西都有个价。提问者有啥就付啥。”
    于是,赫尔勃拿起奥德伦的双手放到自己的眼前,以表示感恩戴德,接着算命开始了。预言家们聚集在一块,进入黑暗。赫尔勃来到他们中间,提出问题:“爱西·伯劳斯特·艾米尔·伊彭能活多久?”赫尔勃以为这样提问就会得到年月日,从而带回某种信息,好慰藉爱人那颗破碎的心。随后预言家们走出黑暗,终于奥德伦仿佛火烧似的,失声惊叫:“活得比格甘纳尔的赫尔勃久!”
   
    赫尔勃希望得到的不是这个答案,但好歹总算有个答案。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冒着格雷达的风雪,把答案带回沙鲁德。他来到领地,走进保险库,爬上钟楼,发现他的克母恋人伯劳斯特坐在一堆燃成灰烬的文火边,双臂伏在一张红石桌上,头深陷在肩膀里,目光呆滞,黯然神伤。
    “爱西,”赫尔勃说,“我去了坦格尔恩隐居村,并且得到了算命先生们的回答。我问他们您要活多久,他们的回答是:伯劳斯特将比赫尔勃活得久。”
    伯劳斯特慢腾腾地抬起头来看赫尔勃,仿佛他脖颈上的铰链生了锈似的。他问道:“那么,你问他们我什么时候死没有?”
    “我只问了您将活多久?”
    “多久!你这个傻瓜!你有了机会问算命先生,却不问他们我什么时候死,何年何月何日死,我还剩下多少日子——你问的是‘多久’吗?哟,你这个笨蛋,大笨蛋,活得比你久,是呀,活得比你久!”说着伯劳斯特就举起那张好像锡板似的红石大桌面,向赫尔勃的头部砸去。赫尔勃倒下了,石桌压在他身上。伯劳斯特懵懵懂懂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石桌一看,赫尔勃的头骨给砸碎了。他把石桌放回到桌腿上面。接着躺在死者身边,双臂拥抱死者,仿佛他俩正在热恋,如胶似漆一般。后来沙鲁德领地的人砸开钟楼屋子,发现了他俩。之后伯劳斯特疯了,人们不得不把他关起来,因为他总是乱走乱跑,寻找赫尔勃,总以为赫尔勃在领地某个地方。他就这样活了一个月,于元月第19日在奥迪斯特悬梁自尽了。
 
第五章 走进预言家们的隐居村 
    我的房东安排我的东部之行,他是个话匣子。“要想去隐居村旅行,就得穿过卡尔加维。翻山越岭,进入古卡尔海德,到达古代国王居住的城市列米尔。告诉你吧,我有一个同胞经营一支穿越艾斯卡尔通道的雪地商旅车队,昨天我们俩喝奥西粥②时,他告诉我暖春已经到来,通往恩科华的道路已经畅通,再过几天扫雪机将把艾斯卡尔通道的积雪扫除干净,因此人们就要进行今年夏天的首次格辛厄斯米之行。当然我是不会穿越卡尔加维的,我在艾尔亨朗安居乐业了。但我是个约米西人,只要赞美历代900位国王,感谢米西真主,那么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约米西教徒。你看,我们大都是新来的人,因为我的米西真主在二千二百零二年前就出生了,而汉达拉古道则可以追溯到那之前的万年之遥。如果你要追寻古道,就必须回到那片古老的土地。听我说,艾先生,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岛上都为你留有一间屋子,但我相信你是聪明人,会暂时离开艾尔亨朗避一避风头,因为人人都知道那位卖国贼在王宫装模做样,显得特别关照你。现在老蒂帕当上了国王的耳朵,一切又会顺利的。如果你到新港去,你会在那里找到我那位老乡的,如果你告诉他是我介绍你去的……”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收音机播放的新闻充斥着新首相帕米尔·哈格·列米尔·蒂帕的声音。别的消息大都是关于北方西洛斯峡谷的事态。蒂帕显然要坚持卡尔海德对该地区的领土要求:这种行动如果发生在处于这个文明阶段的其它任何一颗星球上,都会导致战争。然而,在格辛星上无论什么都不会引起战争。争执、谋杀、怨怼、劫掠、仇杀、暗杀、酷刑以及敌视,这些就是他们的十八般招数;可是他们不会燃起战火。他们似乎缺乏动员的能力。在这方面,他们的行为像动物,或者像女人,不像男人或者蚂蚁。不管怎样,他们从来没有表现出男人或者蚂蚁的攻击性。就我对奥格雷纳的了解而言,近五六个世纪以来,它正逐渐演变成一个可以全民动员的社会,一个真正的民族国家。争名夺利,目前主要表现为经济竞争,正如埃斯文所言,也许会迫使卡尔海德与它的邻国抗衡,迫使它以国家之间的争端取代家族之间的纠纷,也许还会迫使卡尔海德人变成爱国主义者。到那时候,格辛人就极有可能具备战争的条件。
   
    我想到奥格雷纳去证实我的这些猜测是否正确,但更想先完成我在卡尔海德的使命;于是我又卖了一颗绿宝石给英格街那位脸上有伤疤的珠宝商,然后带上钱、发报机、几台仪器、几件换洗衣服就于夏季的第一月第一天搭商旅队的车出发了。
    拂晓时分,20辆形台驳船、履带式重型卡车排成一条线,乘着黎明的朦胧,静悄悄地通过拱桥,向东驶过艾尔亨朗幽深的街道。它们载着一箱箱透镜、一卷卷音带、一轴轴铜丝和白金丝、一匹匹西山地区出产的植物纤维布、一座座来自海湾的晒鱼台、一箱箱轴承和其它机器小零件,还有10卡车奥格雷纳出产的卡尔迪克谷物①,全都驶往这片大地的东北角白令风暴边境。大陆上的全部运输都靠这些电动卡车,一遇到江河、运河,它们就变成驳船,乘风破浪。在冰天雪地的季节,除开滑雪橇和人拉雪橇外,速度缓慢的牵引式除雪机、电动雪橇以及在冰冻河面上飘移的冰船就是唯一的运输工具了;在融雪季节,无论哪种运输工具都不可靠,因此夏季是货物运输的黄金季节,异常繁忙。公路上商旅车队络绎不绝,浩浩荡荡。然而,交通控制井然有序,每一辆车,每一个车队都要求通过无线电与沿路的检查站随时保持联系。虽然道路拥挤,但车队始终以25英里的时速(地球人的速度概念)缓缓前进。格辛人可以让他们的车辆开快些,但他们偏偏不。如果问他们为什么不快些,他们则回答:“为什么要快?”正如问我们地球人为什么我们的车辆要开这么快,我们则回答:“为什么不呢?”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地球人总觉得必须前进,必须进步。始终生活在元年的冬季星人则觉得进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存在。我的气质自然是地球人的,所以离开艾尔亨朗时,我对车队不紧不慢的节奏急得要死,真想冲出来,向前奔跑。
   
    攀登卡尔加维丘陵期间,车队只小歇了一会儿。临近下午时,我们登上一座山顶,极目远眺,四周景物尽收眼底。科斯托尔山脉巍然耸立,从山脚到峰顶高达四英里;山脉西坡形成巨大的斜面屏障,遮掩了北面的群峰,其中有几座高达三万英尺。山脉南面,层峦叠嶂,直抵无色的天穹。我一数,共有13座,最后一座山峰锁在南方遥远的雾霭中;微光依稀,时隐时现。驾驶员向我一一道出这13座山峰的名字,还告诉我雪崩的故事,山风将水陆两栖车吹下公路的故事,除雪机连车带人一连几周被困在飞鸟不至的山峰里的故事,如此等等,善意地想吓一吓我。他描叙亲眼目睹他的滑雪橇前面一辆卡车从千仞高的悬崖掉下去;他说真神奇,卡车落得慢极了,似乎过了整整一个下午,它才飘浮进万丈深渊,最后他终于看见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渊底一座40英尺高的雪堆里,才舒了一口大气。
   
    在第三小时②,我们来到一家大客栈停下吃晚餐。这个地方很堂皇,一座座大小火炉火焰熊熊,一间间大梁支撑屋顶的饭厅摆满了餐桌,桌上满是美味佳肴,但我们不在那儿过夜。要在这个季节抢先到达白令风暴地区,好让车队的商人兼企业家们独享市场的肥水。卡车电池充了电,司机换了班,我们又继续赶路。车队的一辆卡车用作卧铺,只供司机睡。旅客没有床铺。我整夜都呆在车里硬座位置上,只是快到半夜时在半山腰一家小客栈稍作停留,吃夜宵。卡尔海德这个国度没有舒适可言。天明破晓,我就醒来了,只见一切都抛在了身后,眼前只有峭岩、冰雪以及从我们脚下蜿蜒向上伸展的狭窄山路。我冷得瑟瑟发抖,只好宽慰自己:世上还有比舒适更重要的东西,除非你是一个老妪或是一只猫。????????现在我们在积雪覆盖的花岗石险坡陡山之间盘旋,看不见一家旅店了。到了吃饭时间,两栖车一辆接一辆地停在积雪侵蚀的30度斜坡上,人人都从车上爬下来,聚集在卧铺车周围,从里面端出一碗碗热汤,一块块干面包果,一罐罐酸啤酒。大家站在雪地里,一面跺着脚,一面狼吞虎咽快餐和饮料,背对着凛冽的寒风,风裹挟着晶亮的干雪粉。然后,我们回到车上,继续上山。中午我们翻过海拔大约14,000英尺高的威豪斯关隘,气温在阳光下华氏82度,在阴凉处华氏13度。卡车电动机寂然无声,只听见20英里宽的鸿沟那边雪崩轰隆隆地滚下巨大的蓝色山坡。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通过了高达15,200英尺的艾斯卡尔山峰。抬头仰望我们蜗牛般爬行了一整天的科斯托尔山脉南坡,我看见公路上方约摸四分之一英里高处耸立一座奇形怪状的岩石结构,颇像一座城堡伸出地表。“看见上面那座隐居村吗?”驾驶员说。
    “是座建筑吗?”
    “是亚里士多尔隐居村。”
    “那么高,不能住人吧?”
    “哦,老人们可以住。我曾经一度在夏末随一支车队给他们运送食品。当然一年有10到11个月他们既进不去,也出不来,不过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眼下那里面住有七八个人。”
    在离开艾尔亨朗后的第四天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列米尔市。这两座城市相距1,100英里,中间耸立一道几英里高、二三千年的古老巨墙。车队在西城门外面停下,从那里把货物转到运河驳船上。两栖车或小车都不准进城。列米尔早在卡尔海德人使用动力车辆之前就建成了,而卡尔海德人使用动力车辆已有20多个世纪了。列米尔城里没有街道,带顶的人行道状若隧洞,在夏天行人可随自己所好,或从下面穿过,或走上面。人行道两旁,房舍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宛若迷津,一座座宫廷式雄伟钟楼巍然矗立,血红色,没有窗户。这些钟楼建于17个世纪前,曾经作为卡尔海德王宫达千年之久,后来阿加文·哈格创立了他的王朝,越过卡尔加维山脉,在西山大峡谷定居下来,王宫才迁走了。平原上江河纵横,一到融雪季节就洪水泛滥。于是隧道变成排水沟,房舍之间一片水乡,或成运河,或成湖泊,列米尔市民划船上班,用船桨挡开漂来的浮冰。无论是夏天尘土飞扬,冬天白雪覆盖的屋顶杂乱无章,还是春天洪水泛滥,红色钟楼始终赫然耸立在这一切之上,成为该城空荡荡的心脏,坚不可摧。
   
    我在一家冷冷清清的而又漫天要价的客栈里投宿过夜,这家客栈蜷伏在钟楼的背影里。夜里我做了许多噩梦,第二天拂晓就起床来,吃了早饭,付了敲竹杠的店主床铺费、饭钱,还有他给我胡乱指点的指路费;然后动身步行,去寻找荷西荷尔德,那是离列米里尔不远的一座古隐居村。
    我踏着山间小路缓缓而行,有点心神不安。我不知道汉达拉特人对旅行者的态度如何。事实上我对他们知之甚少。汉达拉特是一个没有教会和教士,没有等级、誓言和律令的宗教;我也说不准它有没有上帝。它飘忽无常,令人捉摸不定。如果我不想回答探索者们未曾回答的问题:“预言家们何许人也?他们究竟干些啥?”那么,我是决不会寻访这无形无踪、玄而又玄的异教,一直寻访到它的秘密地方。
   
    我在卡尔海德呆的时间比探索者们长,对预言家们的故事以及预言有什么独特之处感到怀疑。整个人类大家庭无处没有预言传说。上帝预言,鬼神预言,计算机也预言。尽管如此,关于预言家们的传说还是值得调查的。我发觉一整座村庄或者一整座小镇都散布在那片斜坡森林的阴影里,全部和列米尔市一样杂乱无序,但却隐蔽、宁静,一派田园风光。家家屋顶,条条小路都悬挂着赫曼树枝,这是一种粗大针叶松,长有厚实的粉红色针叶,在冬季星上比比皆是。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上撒满了赫曼树球果,风儿荡漾着赫曼树花粉的芳香,每一座房屋都是用黑色的赫曼树木料建造的。最后我停下来,不知道该敲哪道门好。这时候一个人从树丛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彬彬有礼地问我:“您找地方住吗?”
   
    “我来向预言家请教一个问题。”我预先就打定主意扮作卡尔海德人。和探索者们一样,我要扮作土著并不困难;卡尔海德方言众多,我的口音没有引起人注意,另外我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遮掩了我的性别异常特征。偶尔有人问我鼻子怎么破了,其实我是扁鼻子,格辛人鼻子尖挺,鼻孔小而短,正好适合于呼吸接近冰点的空气。因此,我在荷西荷尔德羊肠小道上遇到的这个人用几分好奇的眼光望着我的鼻子,回答道:“那么说来,也许您想找预言家?他现在准是在林中开阔地,再不然就是滑雪橇出去了。或许您可以先找一位隐士谈一谈?”
   
    “我也说不准。我一窍不通——”
    年轻人笑了笑,欠了欠腰。“幸会,幸会!”他说,“我在这儿生活了三年,都还没有修练到值得一提的‘一窍不通’。”我搜肠刮肚,回忆起汉达拉特人信仰的一鳞半爪,意识到我在吹嘘自己,就好像我走到他面前说:“我长得帅极了……”
    “我的意思是,我对预言家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真了不起!”年轻的隐士说,“瞧,我们要走路,就只好用脚印玷污白雪了。我可以带您去林中小屋吗?我名叫戈斯。”
    “我叫金利,”我说出了自己的名,但省略了我的姓——“艾”。接着我跟着戈斯走进树林深处寒气逼人的浓荫里。
    离我们20英尺远站着一个身影,笔直,纹丝不动,轮廓分明,身穿紫红色的布衣衫和白衬衫,镶嵌着晶亮的珐琅,与高高的绿草交相辉映。离地百米码开外站着另一个身影,一身蓝白相间的衣服;我们和前一位交谈时,这一位既没有动一下,也没有瞧我们一眼。他们俩正在修练汉达拉特“静默”功,这是一种催眠状态——汉达拉特人说反话,称之为清醒状态——通过极度的感官感受与意识达到自我消解(反话是自我扩展)。虽然这种功与神秘主义的大多数功截然相反,但它也许也是一种秘功,近乎于内在的心灵体验,不过我无法确切地将汉达拉特的任何一种修练归类。戈斯跟身穿紫红色衣服的人说话。那人从深沉的静止中回过神来,望着我们,缓缓地走过来,我对他顿生一种敬畏感。在那天正午的阳光里他光芒四射。
   
    他身高和我差不多,比我清瘦,脸庞线条分明,天庭饱满,仙风道骨。他的目光刚刚与我的相遇,我就情不自禁想同他交谈,想用心灵的语言同他交流,我自登上冬季星以来还从未使用过心灵语言,而且现在使用还为时过早。这种冲动太强烈了,不可遏止。他继续凝视着我。稍过片刻,他莞尔一笑,柔声细语地说:“您就是特使,对吗?”
   
    我结结巴巴地说:“是的。”
    “我的名字是法克斯。我们接待您,不胜荣幸。您愿意同我们一起在荷西荷尔德呆一些日子吗?”
    “太好了。我正想了解你们的预言行当。作为回报,关于我是什么人,我从什么地方来,如果我能告诉您的话——”
    “悉听尊便,”法克斯露出安详的微笑说,“您居然穿过无边无际的太空,然后又旅行了1000英里,翻越卡尔加维山脉,风尘仆仆地赶到我们这儿,真是可喜可贺。”
    “我是仰慕荷西荷尔德预卜未来的名声而来的。”
    “那么也许您想考察我们的预言吧。或许您自己带有一个问题来吗?”
    他那清澈的目光迫使我说出真话:“我不知道。”我说。
    “不要紧,”他说,“如果您呆一些时候,也许您就会发现您是否有问题……要知道,预言家们只在一定时候聚会,因此无论如何都请您同我们住上几天。”
    我住了几天,日子过得挺愉快、自由自在的,只是干点集体劳动如田间活路呀种花呀伐木呀维修呀,像我这样的暂住客人,哪里最需要帮手,就请我去帮忙。晚上人们在一座低矮、树木环绕的有壁炉的屋里聚会;或喝咖啡聊天,或听音乐,卡尔海德音乐铿锵刚健,旋律简洁而节奏复杂,总是即兴演奏的。一天晚上,两个隐士跳舞。他们是两位老人,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眼角满布的皱纹把黑眼睛都遮去了一半。他们跳得慢悠悠的,动作准确,有板有眼,令人赏心悦目。他俩是在晚餐后的第三小时开始跳的。乐师们奏奏停停,随心所欲,只有鼓手在不停地敲鼓,鼓点优雅细腻且变化多端。跳了五个小时(地球时间)后已是半夜第六小时①了,两位老人依然手舞足蹈。这是第一次我亲眼目睹“自由宣泄”现象——随意地、有节制地使用我们称之为的“歇斯底里的力量”——从此以后我对有关的汉达拉特老人的故事便深信不疑了。
   
    这是一种封闭式生活,自给自足,停滞不前,深深地植根于汉达拉特人所珍视的那种独特的“无知”之中,服从于他们那清静无为、顺其自然的准则。该准则就是汉达拉特信仰的真谛所在,对此我不敢不懂装懂。但我在荷西荷尔德生活了半个月后,开始加深了对汉达拉特的了解。在那个民族的政治游行庆典激情的背后,隐匿着一种古老的黑暗,无为、无序、无声,这就是汉达拉特人的深邃的黑暗。
   
    而从那种沉默中却冒出预言家的声音,实在太玄妙了。
    那位年轻的戈斯乐意当我的指导,并告诉我可以随便向预言家们提出任何问题,以任何措词提问。“问题提得越恰当,越具体,回答就越准确。”他说,“反之,问得模糊,回答也模糊。而且有些问题自然是无法回答的。”
    “那么如果我问最后一种问题呢?”我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似乎很巧妙,但仍然落入俗套。不过我没有料到他的回答:“预言家会拒绝回答的。无法回答的问题毁掉了不少预言家。”
    “毁掉了他们?”
    “您知道肖斯勋爵强迫阿申隐居村的预言家回答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的故事吗?事情发生在几千年前,预言家们在黑暗中呆了六天六夜,最后,那些禁欲者全都得了精神紧张症,小丑们死了,性变态者们用石头把肖斯勋爵活活砸死了,预言家……他名叫‘米西 ’。”
    “是‘约米西’教的创始人吗?”
    “是的,”戈斯说着笑了起来,仿佛故事挺有趣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在笑“约米西”教,还是笑我。
    “那么您能看出我的心思?”
    “不能,”法克斯说,露出了静穆而又坦诚的微笑。
    “或许您是不知不觉就看透了别人的心思吧?”
    “那有什么好处?假如提问的人知道了答案,就不会付钱的。”
    我选了一个自己当然回答不了的问题。只有时间才能证明预卜是否正确,除非如我所期望的,它属于高明的职业性预卜,对天上地下一切都适用。提问人付出的代价很高——我的两颗红宝石跑进了隐居村的金库——但回答人付出的代价更高。随着我对法克斯的逐渐了解,如果说很难相信他是个职业骗子,那么就更难相信他是个诚实的、自欺欺人的骗子;他的智慧就好像我的红宝石一样,坚实、透明、光滑。我不敢给他设圈套,我只问我极想知道的问题。
   
    该月18日,那九位预言家聚集在一座通常上锁的大房子里:是一间又高又大的厅,石头地面,阴森森的,几扇狭小的窗户透进微光,厅里一片昏暗,厅的一端深凹进去的壁炉里燃着一堆火。他们九人围成一圈,坐在光秃秃的石头地上,全都披着袈裟,戴着头罩,怪模怪样,一动不动在几码外淡淡的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圈古墓。戈斯和几个年轻的隐士还有一个从邻近领地来的医生坐在壁炉旁,默默无声地观望,我穿过大厅,走进圈子里。气氛十分随便,却又十分紧张。我走进预言家们中间时,一位头戴面罩的身影抬起头来,我看见了一张古怪的脸,线条粗犷、阴沉,一双冷峻的眼睛注视着我。
   
    法克斯盘腿而坐,纹丝不动,但却充了电似的,精神抖擞,他那轻柔的声音变得霹雳般响亮。“问吧。”他说。
    我站在圈子里,问我的问题:“五年后这颗格辛星会成为‘已知星球艾克曼大家庭’的一员吗?”
    一片沉默。我站在那儿,悬挂在沉默织成的蜘蛛网的中心。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预言家轻声说。
    有两位预言家一直沉默寡言。其中一位不时用左手在地板上轻轻地而又急促地拍10到12下,然后又静止不动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俩;戈斯说他们是怪人。他们的神经失常了。戈斯将他们称之为“时间分裂者”,意即精神分裂症。卡尔海德的精神病医生虽然不懂心灵语言,因而好像盲人医生一样,但他们擅长于开列药物、催眠术、人体部位震荡法、低温触摸法等各种精神治疗法。我问能否治好这两位精神病患者。“治好?”戈斯说,“您能治好一个歌手的声音吗?”
   
    圈子里的另外五人是荷西荷尔德的隐士,他们的汉达拉特静默功修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据戈斯讲,只要他们当一天预言家,就要清心寡欲一天,在有性能力期间并不寻找配偶。不过其中一位禁欲主义者在做预言家期间肯定有性伙伴。我认得出来,因为我学会了辨认细微的生理冲动,那就是容光焕发,标志着克母恋的每一阶段。
    克母恋人旁边坐着性变态者。
    “他和医生一道从斯普维来的,”戈斯告诉我,“有些预言家在一个正常人身上人为地激起变态——方法是在聚会前一些日子里注射雌性或雄性激素。还是自然的好。这个人乐意来,他喜欢抛头露面。”
    戈斯用了一个表示雄性动物的代名词,没有用表示在克母恋中担任男性角色的人的代名词,而且他还显得有点难为情。卡尔海德人谈性问题无拘无束,谈克母恋带着虔诚与激情,但谈性变态时却是三缄其口——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的。克母恋期过于延长,再加之荷尔蒙激素长期失调,不是趋于男性化就是趋于女性化,从而导致他们所称为的性变态;这并非个别现象,百分之三或四的成年人都可能是性变态或异常者——按照我的标准,倒是正常的。他们没有被排除在社会之外,但受到宽容不足,歧视有余,如同性恋者在许多异性恋社会的遭遇一样。用卡尔海德的俗话说,他们是“活着的僵尸”,因为他们不能生育。
   
    那群人中的那位性变态者古怪地凝视我好一阵后,便对谁都置之不理,只专注于他身边那个人,一个克母恋者。克母恋人的情欲愈来愈亢奋,再加之性变态者那膨胀的雄性不断地挑逗,终于全面激活了他身上的雌性。性变态者柔声蜜语,谈个不停,边谈身子边靠向克母恋者,后者却沉默寡言,似乎在退缩。其他人许久没有说话了,只听见性变态者在低语。法克斯在凝神注目其中一位克母恋人。性变态者轻轻地迅疾地将手放在克母恋者的手上,克母恋者恐慌地或厌恶地急忙把手缩回,望着对面的法克斯,仿佛求助似的。法克斯不动声色。克母恋者坐在原地,当性变态者再次触摸他时,他却静坐不动。其中一位古怪人抬起头来哼哼唧唧地笑起来:“哈、哈、哈……”
   
    法克斯举起手来。顿时圈子里每张脸都转向他,仿佛他将他们那凝视的目光收拢,聚成一束、一团似的。
    我们走进大厅的时候,已是下午了,天正下着雨。不久灰蒙蒙的光亮从屋檐下面的窗孔消失。只见一束束淡淡的光线倾泻下来,犹如梦幻般的风帆,呈三角形和长方形,从墙上伸展到地面,映照在那九张脸上;外面,月亮从森林上空升起,撒下一抹抹惨淡、散乱的月辉。炉火早已燃成灰烬。微光幽暗,条形和斜面阴影爬过那一圈人,映照出一张脸、一只手、一个纹丝不动的背来。有一阵,我看见法克斯的轮廓僵硬不动,有如一尊淡白的石像沐浴在扩散的光芒里。歪歪斜斜的月光缓缓地蠕动,爬到一个弓背上面,那是克母恋者。古怪人在那圈人对面黑暗笼罩的石地上敲呀敲,引起啪啦啪啦的持续震动,致使克母恋者激动得头埋在膝盖里,双手紧紧地抓住地面,身子战栗不已。他们都是,全都是彼比联接的,一张蜘蛛网上的一个个悬浮点。我也身不由己,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那种交流。交流通过法克斯无言、无声地进行,而法克斯则努力调整与控制它,因为他是中心,是预言家。幽光散乱,爬上东墙,渐渐消隐。那张力量之网、紧张之网、沉默之网在扩展。
   
    我竭力想同预言家们的思想保持距离。那种沉默得令人心悸的紧张,那种被诱使进去的感觉,沦为那个图形、那张大网里的一点幻影的感觉,搅得我心烦意乱。然而,当我筑起一道屏障时,情况却更糟了。内心产生一种被弃绝感,一种怯懦感,眼前幻觉丛生,怪影乱舞,稀奇古怪的念头纷至沓来,性冲动的种种幻象与感受陡然而生,充满了荒诞的暴烈,性激情的火焰炽烈地燃烧。我周围沟壑密布,张开血盆大口,犬牙交错,暗道纵横,如地狱之口,我失去了平衡,我在坠落……如果我不能将这种迷狂拒之门外,我的确会堕进它的深渊,会神经错乱的,但又无法将其拒之门外。不可言传的通感力量在起作用,这种力量来自性变态与性压抑,来自一种扭曲时间的癫狂,来自对专注与领悟直观现实达到了一种可怕的苛严,强大而又混沌,远非我所能约束或控制。然而,它们又是受到控制的,中心依然是法克斯。分分秒秒悄然流逝,月光照到别处的墙壁,光亮全无,一片黑暗,黑暗的中心是法克斯一个预言家:一个女人,一个沐浴在光里的女人。那光是银,银角是铠甲,是一个身穿铠甲,手持利剑的女人。光猛然燃烧起来,强烈得令人难以忍受,光沿着她的四肢燃烧,那是火焰,他惊恐地、痛苦地大声叫道:“是呀,是呀!”
   
    那个禁欲者先前的哼笑继而始变成哈哈大笑,笑声愈来愈大,终于成了颤抖的咆哮、没完没了的咆哮,远比任何咆哮声都长,穿越时光。黑暗在躁动,仓促混乱,那是重新分布久远的年代,在躲避未来的预言。“来点光,来点光,”一个洪亮深厚的声音说了一次又一次。
    “来点光。往火堆里加点柴,那儿。来点光。”是那位来自斯普维的医生的声音。他已经进入了圈子。那个圈子全打乱了。医生跪在骨瘦如柴两位禁欲者身边,后两位蜷伏在地上,处于胶着状态。克母恋者头伏在法克斯的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仍在颤抖;法克斯用手轻柔而又淡漠地抚弄他的头发。那位变态者独自蹲在角落里垂头丧气。聚会结束了,时间又和平时一样流逝,力量之网分崩离析成深深的倦怠。可我问题的答案,那个神谕之谜,那模棱两可的预言表达方式在哪里?我跪在法克斯身旁。他那明晰的目光望着我。一瞬间,恰如刚才我在黑暗中看见他一样,只见他呈现女身,在光亮里全副武装,在火中燃烧,大声叫喊:“是呀——”
   
    这一幻觉给法克斯轻柔的话声打破了。“您的问题回答了吗,提问人?”
    “回答了,预言家。”
    的确回答了。从现在起五年后格辛星将成为艾克曼的一名成员:是的。没有谜团,没有闪烁其词。在当时我就意识到答案的本质,与其说它是一个预言,还不如说是一种观察结果。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肯定性结论:答案是正确的。如同直觉产生的预感一样,明白无误。
    我们拥有纳芙尔号飞船,拥有同步发报机,拥有心灵语言,可是我们还没有驯服直觉预感这匹野马。要获得这个秘诀,我们必须到格辛星去。
    “我起着灯丝的作用,”预言后的一二天,法克斯告诉我,“能量在我们体内建立起来,不断地输送回去,每一次都加大脉冲力,最后能量终于释放出来,于是我的体内,我的周围就充满了光,我就是光……阿尔宾隐居村的长老曾经说过,假若有在回答的那一刻把预言家放进真空装置里,他准会燃烧多年的。所以约米西教徒相信米西的话:他清楚地看见了过去与将来,不是一时一刻地看见,是看见肖斯勋爵提出问题之后他的一生。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我怀疑一个人能否忍耐这么久。不过没关系……”
   
    啊唷,汉达拉特人的正话反说真是无处不在,朦朦胧胧的。
    我和法克斯并肩散步,法克斯望着我。他的脸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脸庞之一,犹如石雕像一般坚硬而又线条纤细。“当时在黑暗里,”他说,“共有十个人;不是九个人。有一个陌生人。”
    “是的,有一个。我没有设置屏障阻挡您。法克斯,您是一位倾听者,一位天生的神人,也许还是一位强有力的天生心灵术者呢。难怪不得你有预言家似的灵魂,能够控制那群预言家的情感张力和感应,使之处于自动增强的状态,直到张力自动打破这个状态,从而您寻找到答案。”
    他兴致勃勃地倾听。“从外部通过您的眼光观察我的修练功夫的奥秘,真有点离奇。而我是作为一个门徒从内部看见这些奥秘的。”
    “法克斯,如果您允许的话——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倒想用心灵语言和您交流。”这时候我已肯定他是个天生的交流者;只要他同意,再稍加练习,我就可以削弱他那无意识的设防。
    “一旦这样,我就会听见别人的所思所想吗?”
    “不,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做您作为移情者已经做过的事情。心灵语言是一种交流,自动地输送并接收信息。”
    “那么干吗不大声说呢?”
    “这个吗,人大声说话可以撒谎。”
    “心灵语言就不会撒谎吗?”
    “不会有意撒谎。”
    法克斯沉吟片刻。“这种功夫一定会引起国王、政治家、企业家们的兴趣。”
    “当人发现心灵语言是一种可以传授的技巧时,企业家们竭力反对它的应用;他们明令禁止它已有几十年了。”
    法克斯莞尔一笑:“那么国王呢?”
    “我们没有国王了。”
    “原来是这样的。我明白了……哦,谢谢您,金利。但我的本行是无知无识,不是学习。再说,我不想学会一种会彻底改变世界的技艺。”
    “可根据您自己的预言,这个世界将要改变,并且就在未来五年里。”
    “而且我自己也要随着变化,金利。但我内心却不愿意改变世界。”
    天在下雨,这是格辛星上夏季绵绵无期的牛毛细雨。我们俩徜徉在隐居村的山坡上赫曼树林里,那里没有道路。光线落在阴暗的枝叶丛中,灰蒙蒙的一片,紫红色针叶上滴下晶莹的水珠。空气清冷而又温馨,雨声清晰可闻。
    “法克斯,请赐教吧。你们汉达拉特人拥有这个星球上的人都求之不得的天赋。你们能够预见未来。然而,你们的生活却和常人一样——好像无所谓似的——”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金利?”
    “是这样的。就拿卡尔海德与奥格雷纳之间的相争来说吧,拿它们关于西路斯峡谷的争端来说吧。据我所知,这几周以来卡尔海德丢尽了面子。既然这样,阿加文国王干吗不去咨询他的预言家们,询问该采取什么行动,该挑选哪一位上流社会的成员当首相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这些问题是很难问的。”
    “我可看不出有什么难问的。他可以只问:‘谁当我的首相最效忠?’——然后就不管了。”
    “他是可以这样问。问题是他并不知道最效忠他可能意味着什么。可能意味着被挑选的人会把峡谷拱手送给奥格雷纳,或者流亡,或者暗杀国王;总之可能意味着许多他意想不到的,或者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那么他就不得不把问题问得十分精确?”
    “是的。他要知道的问题可多了,即使国王也必须付报酬。”
    “你们会向他索取高价吗?”
    “很高,”法克斯沉静地说,“提问人有什么就付什么,这您是知道的。实际上,国王来过预言家这儿,只是不经常来……”
    “如果某一位预言家本人就是有权有势的人,情况又会怎么样呢?”
    “隐居村的隐士们是无权无势的。我可以被派到艾尔亨朗,进入上流社会权力层,如果我离开,我可以带回我的地位、我的伴侣,可是我的预言生涯也就结束了。我在宫廷供职如果有问题,就到奥格涅隐居村去,付报酬,得到回答。但我们汉达拉特人不想要回答。当然这是很难避免的,不过我们尽力而为。”
    “法克斯,我没有听懂。”
    “是这样的,我们到隐居村这儿来,主要是为了学会不问哪些问题。”
    “可您们是回答问题的人呀!”
    法克斯那张遮着头巾的脸显得疲倦,脸上的光辉消失了。当他用那双清澈、和善、坦率的眼睛注视我时,他是带着1万3千年的传统注视我的。
    “不可知的,”法克斯的柔和的声音在林中荡漾,“不可预言的和不可证明的,这就是生活的根基。无知是思想的基石。不可证明是行动的基石。假如证明了没有上帝,那就不会有宗教,不会有汉达拉特教,也不会有‘约米西’教,也不会有壁炉之神,没有一切。同样,假如证明了有上帝,也不会有宗教的……金利,请告诉我什么是可知的?什么是肯定无疑的、可以预言的、不可避免的呢?也就是说,就你我的将来而言,你所知道的那件明白无误的事情是什么?”
   
    “是我们终有一死。”
    “说得对。金利,真的只有一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了它的答案……只有一种东西使生活得以继续下去,那就是永恒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不确定性: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第六章 流亡奥格雷纳 
    天天一大早就赶到我家来的厨师唤醒了我。我睡得正香,他只好摇动我,凑在我耳边说:“埃斯文爵爷,快醒来,快醒来,国王派的信使到了!”于是我翻身起床,向客厅走去,信使正在那里等候。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走进了我的流放生涯。
    信使宣读御令,我暗自想这倒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可是,当我目睹信使把该死的御令钉在房门上时,我仿佛感到他把一根钉子钉入我的眼睛里。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我痛不欲生。
    钟鼓敲响九点时,我离开了王宫。我只带了我能够带走的东西,如果把我的财产和银行存款兑换现金,就必然会连累与我打交道的人,而与我的关系愈亲密,他们的风险就愈大。我写信给昔日的克母恋人阿西,告诉他如何从一些贵重东西中获得收益,来供养我们的儿子们,但叫他别寄钱给我,因为蒂帕会派人监视边境的。我不敢在信上签名字,我也不敢打电话,否则的话,受话人准会被送进监狱。 
    

    我往西穿过城市。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思忖:我为什么不朝东走,翻过高山,穿过平原,回到克尔姆地区呢?我,一个徒步行走的落难人儿,为什么不回到我的故园埃斯特,那座荒山上的石头房子呢?为什么不回老家呢?路上我停下来三四次,回首顾盼,每次都好像在街上冷漠的面孔中间看见一名探子,是派来监视我离开艾尔亨朗的,想回老家的念头真愚蠢,无异于自杀。看来,过流亡生活是我命中注定的,因此我的回家之路就是死亡之路。于是我继续西行,不再回头张望了。
   
    在三天的宽限期内,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最远可以到达距海湾边有85英里之遥的科斯本。船长们不敢搭我,他们都认识我,因为港口是我为国王建设的。水陆两栖船也不让我坐。我别无选择,只有徒步前往科斯本。
    我发现,叫自己卖国贼是挺难的,难得出奇。这个罪名安在另一个人身上倒很容易令人信服,可是我对自己却半信半疑。
    第三天黄昏时分,我风尘仆仆地赶到科斯本,累得腰酸背痛的,因为这些年来在艾尔亨朗,我过惯了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生活,连走路的力气都消蚀掉了。阿西早已在这座小镇的城门等候我了。
    我和阿西克母恋了七年,养育了两个儿子。孩子们都是他生下来的,因此都取他的名字福雷斯·雷姆·伊尔·奥斯勃斯,并且在他的部落抚养。三年前他去了奥格雷隐士村,如今他脖子上戴着“预言家禁欲主义者”的金项链。三年来我们彼此都没有见过面,然而,此刻我在石头拱门的暮色里一看见他的脸,昔日的恋情就立刻涌上心头,仿佛我们在昨天才分手似的,而且明白是他的忠贞不渝驱使他来分担我的厄运的。感到那根徒劳无益的纽带又将重新系住我,我很生气,因为阿西的爱情总是迫使我违背自己的意愿。
   
    我从他身旁走过去。如果我必须绝情,我就不必掩饰,假装和善。“埃斯文!”他边叫我边跟在后面。我急忙走下科斯本陡峭的街道,向码头奔去。从海上刮来一阵南风,吹得花园里的黑色树枝沙沙作响,我乘着温暖而又大风怒号的夏天黄昏暮色,像躲避杀人犯似的匆匆地离开他。可是,无奈我脚底疼痛,走不快,他追上了我,说道:“埃斯文,我要和你同行。”
   
    我没有吭声。
    “十年前的这个月,咱俩在图瓦发过誓——”
    “可是三年前你毁了誓言,离开了我,这倒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从来没有毁过咱们的誓言,埃斯文。”
    “是呀,本来就没有什么誓言可毁的。你我两人谁也不欠谁的情。让我走吧。”
    他眼里噙着泪花,说:“你收下这个吗,埃斯文?是的,我并不欠你什么,但我爱你。”说着,他向我伸出一个小钱包。
    “不要,我有钱。让我走吧,我必须一个人走。”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他不再跟随了。然而,我兄弟的影子却跟着我。我刚才谈起他,糟透了。我做的一切事情,都糟透了。
    我赶到码头时,霉运正等待着我。我准备搭一艘驶往奥格雷纳的船,于半夜离开卡尔海德领土,半夜是我的最后期限了,可是没有一艘奥格雷纳的船停泊在港口。码头上只有寥寥数人,正行色匆匆地回家。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正在修船的渔民,他瞧了我一眼,赶忙转过身去,一声不吭。准是有人预先通知了他,否则他不会认出我的。蒂帕显然雇人抢先到达码头,想把我困在卡尔海德,让我的宽限期过去。我没有料到流放令并不仅仅是个借口,目的是要把我处死。一旦六点的钟声敲响,我就会沦为蒂帕手下的瓮中之鳖,干掉我就不再是谋杀,而是就地正法了。
   
    港口海风劲吹,天色若明若暗,我坐在一袋压舱沙上。有些人在危险关头会急中生智,但我却没有这个本事。我的本事是具有先见之明,而一旦危险近在咫尺,我就不知所措。从这儿到奥戈塔海岸有150英里之遥。我不会游泳。随后,我的目光从大海移开,往回瞧科斯本的街道,这时我发现自己在寻觅阿西,希望他仍在跟随我。到了这个地步,我才因羞愧而从恍恍惚惚中回过神来,能够思索了。
   
    那位渔民还在船坞里面修船,我可以向他行贿,也可以用暴力迫使他就范,但那台破引擎不值得我冒此风险。那么,偷船吧,可是那些渔船的引擎都锁上了。我从来没有驾驶过机动船,要想凭着凸码头上的灯光,绕过去启动引擎,将船驶出船坞,开往奥格雷纳,那简直是玩命,太鲁莽了。碰巧有一只划艇拴在两只汽艇之间的外船坞里。事不宜迟,偷。我跑过灯光照耀下的码头,跃身跳进划艇,解开系缆,摆好划桨,朝向浪涛涌动的码头水域划去,那儿灯光滑向黑沉沉的浪涛,划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芒。我划出码头相当远了,抬起头来,只见码头的尽头有两个人影,在远方探照海面的强烈的电光下犹如两个跳跃的树枝,我一下子瘫倒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中了远方射来的枪弹。
   
    他们用的是一支声波枪。我不知道声波枪设置的致命点范围有多大,但我离它的射程并不远,剧痛使得我弯着身子,好像肚子绞痛的婴孩似的。我感到呼吸困难,看来致人虚弱的声波场攫住了我的胸部。他们很快就要乘快艇来结果我了,情况紧急,我不能再蜷伏在桨上喘粗气了。于是我挥动虚弱的双臂划呀划,双手已经麻木了,只好睁大眼睛,看着手握紧桨。就这样,我划进了惊涛骇浪,划进了黑茫茫的海湾。每划一次,我的手臂就更麻木了。我的心狂跳不已,我的肺忘记了呼吸。我竭力划桨,但手臂却不听使唤。我竭力把桨拖进船里,但拖不动。随后,一艘巡逻艇的探照灯光犹如雪花落在煤烟上,在黑夜里发现了我,这时候我的眼睛甚至无法从那耀眼的光束移开。
   
    他们掰开我那握紧桨的手,把我从划艇拖上去,摊在巡逻艇甲板上,就像一条剖了腹的裸首隆头鱼。我感觉到他们低头望着我,但不大听得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听清楚其中一人的话,听他的口气是船长。“还不到第六个小时①呢。”接着他又回答另一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既然是国王流放了他,我就执行国王的命令,不执行别人的。”
   
    于是,尽管蒂帕的人从岸上通过无线电台三令五申,大副害怕遭到报复而一再反对,科斯本巡逻艇艇长还是不予理睬,把我运过查里索尼海湾,安全到达奥格雷纳的谢尔特港口。艇长救我是坚持信誉原则,反对蒂帕的人杀害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呢,还是出于好心?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透过晨雾,奥格雷纳海岸隐约可见,灰蒙蒙一片。这时候我站起来,拖着双腿,离开船向谢尔特市濒临海边的街道走去,可是走不多远,又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医院叫做森利斯克第24社区谢尔特市第四沿海区公共医院。我肯定无疑,因为床头上、床边灯架上、床头柜上的金属杯上、床头柜上、护士的白大褂上、床单上以及我穿的睡衣上面,到处都以奥格雷纳的书写体刻着或锈着这个名字。一位医生走过来,问我:“你为什么能抵抗迷幻剂呢?”
   
    “我并没有受到迷幻作用,”我回答,“我是受到了声波场的损害。”
    “可是你的症状表明你抵抗了迷幻剂的张弛阶段。”他是一位老医生,盛气凌人,终于迫使我承认,我在划船时可能服用过抗迷幻剂药,以防止瘫痪,只是当时我自己并不清楚;到了今天清晨,我处于假死阶段,本来必须静躺不动,但却爬起来行走,结果险些把命送了。他对我的回答感到完全满意后,便告诉我一二天后就可以出院了,接着他去查下一个病床了。在他身后出现了督察员。
   
    在奥格雷纳,每一个人的身后都会出现督察员。
    “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问他的姓名。我必须入乡随俗,学会像奥格雷纳人一样,在没有保护的环境里生活;学会克制;学会不要无谓地冒犯人。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本名,这与奥格雷纳的任何人都无关。
    “瑟尔瑞姆·哈尔斯吗?这可不是奥格雷纳人的名字。从哪里来的?”
    “卡尔海德。”
    “这可不是奥格雷纳的一个社区。入境证和身份证呢?”
    “我的证件在哪儿?”
    先前我在谢尔特市街上昏迷了好一会,方有人把我送到医院来,所以我的证件、随身物品、大衣、鞋子以及现金,全丢失了。我一听,憋了满肚子的气,顿时发泄出来,哈哈大笑起来,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并不生气。我的笑声激怒了督察员。“你明白你是一个穷汉、一个非法入境的外国佬吗?你打算怎么回到卡尔海德呢?”
    “我是从卡尔海德被放逐出来的。”
    医生刚才一听见我的名字就从旁边病床转过身来。这时候他把督察员拉在一旁,交头接耳谈了一阵。督察员脸色变得阴晦,好像酸啤酒。他回到我面前,慢腾腾地说:“那么,我想你要向我宣布,你打算申请在奥格雷纳的社区永久性居住权,作为社区或城市的一员找一份工作,是吧?”
    我回答:“是的。”
    五天后,我获得了永久性居住权,登记为米西洛瑞镇的一个居民(根据我的申请)
    ,并且领到到该镇旅行的临时身份证。多亏那位老医生让我呆在医院里,否则这五天我准会挨饿的。他喜欢卡尔海德的一位首相住在他的医院里,而且这位首相还感恩戴德呢。
    我在一支从西尔特开来的运输鲜鱼的车队里当一名水陆两栖船的装卸工,打工来到米西洛瑞。旅程短暂,充满腥味,终点在南米西洛瑞的大集市,我很快就在那儿的冷冻库找到了活干。夏天那些地方总是有活干,譬如装卸包装储藏运输死鱼。我主要处理鱼,同我那位冷藏库的伙计一块住在一座岛上,当地人称之为“鱼岛”,岛上弥漫着鱼腥味。但我喜欢这工作,因为我可以成天呆在冷藏库里。米西洛瑞夏天热得像火炉。在奥格瑞月①有十天不分昼夜气候不低于华氏60度,有一天竟高达88度。干完一天活后,我只好离开冰冷的、带鱼腥味的庇护所走进火炉,走几英里路,来到昆德里河堤,那儿有树木遮荫,还可以眺望大河,尽管不能下水游泳。我总要在河堤上徜徉到很晚,最后才穿过酷热、沉闷的夜晚,回到鱼岛。在米西洛瑞我住的那一隅,人们砸坏街灯,好在黑暗里干自己的事。可是督察员的小车老是在搜寻,车灯照亮那些漆黑的街道,夺走穷人的隐私,也夺走了他们的黑夜。
   
    作为与卡尔海德冷战的一大举措,卡斯月26实施了新的“外国人登记法”。根据新法律,我的注册登记失效,从而把饭碗丢了。我花了半个月在一个又一个督察员的接待室里坐冷板凳,多亏我工作时的伙计们借钱给我花,偷鱼给我充饥,我才不至于饿着肚子去重新登记。我喜欢那些侠义心肠的大老粗,但他们却生活在陷阱里,永无出头之日,所以我不得不在我不大喜欢的人中间工作。于是我打了我拖延了三个月之久的电话。
   
    第二天,我正在鱼岛庭院洗衣房里洗衬衫,一起还有几个伙计,大伙有的赤条条地光着身子,有的半裸着身子,房子里蒸气腾腾,污垢臭味鱼腥味熏人,水声哗哗。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我的本名,一看,是叶基总督,他看上去就和数月前在艾尔亨朗王宫礼仪大厅欢迎列岛大使招待会上时毫无二致。“快离开这儿吧,埃斯文,”他俨然以米西洛瑞富翁的口吻说,鼻音浓厚,声音又高又大,“哟,把这件烂衬衫扔掉吧。”
   
    “我只有这一件。”
    “那就快起来,咱们走吧。这儿太热了。”
    在场的人又冷漠又好奇地凝视着他,他们知道他是个富翁,却对他还是个总督一无所知。我还了债,付了帐,身上揣着证件,没有穿衬衫就离开了位于大集市的这座小岛,跟着叶基回到高官显贵的府邸里。
    我当上了叶基的“秘书”,在奥格雷纳的花名册上重新登记为一名随从,而不是一个符号。光有姓名不行,还得贴上标签,那儿的人是先分类别,后见具体东西的。不过这种标签对我恰如其分,我是个寄食者,很快就开始诅咒驱使我到这里寄人篱下的目的,因为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事情比我在列岛时有丝毫进展,目的的实现依然遥遥无期。
   
    眼看夏季将尽,最后一个雨夜叶基才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一到那里,我遇上他正在和埃塞克务区总督奥布梭谈话。我认识总督,当年他曾率领奥格雷纳贸易代表团访问过艾尔亨朗。他身材矮小,胸部凹陷,一张扁平脸上长着一双三角形小眼睛,同线条纤细,瘦骨嶙峋的叶基相映成趣。他俩看上去一个像花花公子,一个像老古董,但却是大有来头的。他们俩都属于统治奥格雷纳的32人集团,而且,还不止这一点。
   
    奥布梭叹了口气,对我说:“埃斯文,告诉我吧,你在萨斯洛斯的所作所为目的何在?因为我认为如果有谁办事出差错的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你了。”
    “我的恐惧压到了谨慎,总督。”
    “究竟恐惧什么?你怕什么,埃斯文?”
    “害怕目前发生的一切。在西洛斯追求名声的斗争在继续,卡尔海德受到了屈辱,屈辱导致了愤怒,卡尔海德政府正在利用这种愤怒情绪。”
    “利用?用意何在?”
    奥布梭态度咄咄逼人,叶基性格细腻敏感,他插言道:“总督,埃斯文勋爵是我的客人,不能这样追问——”
    “埃斯文勋爵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就和他以前一样,”奥布梭说着就咧开嘴笑了,像是笑里藏刀,“他知道在这儿朋友之间怎么相处。”
    “总督,无论在哪儿遇到朋友,我都要收留他们,但我并不想长期留住他们。”
    “这我看得出来。不过,正如我们在埃斯克务说过的,我们可以共乘一辆雪橇,而又不必在为克母恋伙伴——对吧?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被流放的,亲爱的,因为你热爱卡尔海德胜过热爱国王。”
    “也许不如说热爱国王胜过热爱他的表弟。”
    “或者说是因为热爱艾尔亨朗胜过热爱奥格雷纳,”叶基说,“我说错了吗,埃斯文?”
    “没有错,总督。”
    “那么,你认为,”奥布梭说,“蒂帕想统治卡尔海德同我们统治奥格雷纳一样——卓有成效吗?”
    “是的。我认为,蒂帕利用西洛斯峡谷争端作为狼牙棒,必要时削尖狼牙棒,有可能在一年之内使卡尔海德发生巨大变化,比近一千年以来发生的变化还要大。他有一个模式可以效仿,那就是萨尔夫27.再说,他懂得如何利用国王的恐惧心理,这比想方设法鼓起国王的勇气容易多了,而我就是费力不讨好。果真蒂帕成功了,那么你们这些先生们就会将遇良才,棋逢对手了。”
   
    奥布梭点了点头。“我放弃荣誉原则,”叶基说,“你的弦外之音是什么呢,埃斯文?”
    “是这个:大陆将容纳两个奥格雷纳吗?”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英雄所见略同,”奥布梭说,“英雄所见略同。埃斯文,很久以前你就种在我的脑子里了,我无法根除它。我们的冷战范围扩展太大了,必将蔓延到卡尔海德。”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投了13次票反对加剧西洛斯峡谷争端,但又有什么作用?权势集团操纵了20个席位,再说,蒂帕的每一个举措都强化了萨尔夫对这20个席位的控制。
    蒂帕修建了一道墙横跨峡谷,派卫兵沿墙把守,卫兵都武装有袭击枪——袭击枪!我原来还以为那些枪已经进了博物馆呢。权势集团什么时候需要挑战,他就提出挑战。”
    “结果奥格雷纳强大了。但卡尔海德也强大了。你对蒂帕的挑衅做出的每一个反应,你对卡尔海德施加的每一个屈辱,你的每一次提高威望的努力都弄巧成拙,反倒有助于卡尔海德强大起来,最终同你势均力敌——和奥格雷纳一样,成为中央集权。何况,在卡尔海德他们并没有把袭击枪放在博物馆里,枪是由国王的卫队携带着。”
    叶基又倒了满满一杯长寿水。奥格雷纳的达官贵人都把这种珍贵的水当作啤酒喝,长寿水是从5,000英里外的雾茫茫的西洛斯大海弄来的。奥布梭抹了抹嘴,眨了眨眼睛。
    “嘿,”他说,“我从前是这样想的,现在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想我们可以共坐一辆雪橇。但在我们系在一起之前,我要问一个问题,埃斯文。现在你是把我蒙在鼓里的。告诉我吧,有一位来自月球遥远的天涯海角的使者,关于他的种种疑云谜团、种种道听途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金利·艾申请进入奥格雷纳。
    “那位使者吗?他没有撒谎。”
    “那么说来——”
    “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使者。”
    “埃斯文,你那些朦朦胧胧的卡尔海德隐喻讨厌死了,现在别来这一套了。我放弃荣誉原则,我抛弃它。你愿意回答我吗?”
    “我已经回答了。”
    “他是个外星人吗?”奥布梭说。叶基接着问:“他受到了阿加文国王的接见吗?”
    我回答他俩是的。他俩沉默片刻,又开口了,都不想隐瞒自己的兴趣。叶基是旁敲侧击,而奥布梭则是直截了当指出:“那么,他在你的计划里扮演什么角色呢?似乎你在他们身上押了宝,但输了。为什么会输呢?”
    “因为我遭到了蒂帕的暗算。我的眼睛注视着天上的星星,却忽略了我脚下的泥土。”
    “你开始研究星相学吗,亲爱的?”
    “我们最好都来研究星相学,奥布梭。”
    “这位使者对我们是个威胁吗?”
    “我想不是。他从他的人民那里带来了友好福音,主动表示互通有无,贸易、缔约、结盟,没有别的目的。他只身前来,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两手空空,只有一台通讯装置,一艘船,他允许我们彻底检查他的船。我觉得不必害怕他,不过,他虽然两手空空,却带来了王国与公社的终结。”
    “为什么呢?”
    “我们怎么对付陌生人?除非把他们当做亲兄弟。格辛是怎么对付80颗星球联盟?除非把联盟当作一颗星球。”
    “80颗星球?”叶基说着便不安地笑了。奥布梭斜眼望着我说:“我想你恐怕在王宫里同那个疯子一块呆得太久了,连你自己也发疯了……瞎扯些和什么恒星结盟呀和什么月球缔约呀干啥?那家伙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是骑彗星来的吗?是坐陨石来的吗?一艘船,究竟是什么船在空中飘浮?是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飘浮吗?不过,你倒不比以前更疯,埃斯文,也就是说,你疯得狡猾,疯得精明。卡尔海德人全都疯了。领路吧,爵爷,我跟随你。领路吧!”
   
    “我无路可走,奥布梭。我往哪儿走?不过,也许你倒可以走条路出来。如果你跟随使者一段路,说不定他会给你指引一条离开西洛斯峡谷的路来,一条脱离我们陷入的邪恶深渊的路来。”
    “说得好。我虽然上了年纪,还是要学习星相学的。这会把我领向何方?”
    “如果你行动比我更明智的话,会把你领向辉煌的。先生们,我同使者相处过,我见过他那艘穿越太空的飞船,而且我知道他确确实实是一位来自天外的使者。至于他的使命是否真诚,他对那个天外的描叙是否真实,这就无从知道了,我们只能像判断人一样判断,假如他是我们自己人,我就会称他为诚实的人。也许你们还是自己去判断好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他的面前,格辛星是没有边界可言,没有防御可言的。奥格雷纳的门户面临卡尔海德更强大的挑战。谁先迎接挑战,谁先打开地球大门,谁就会成为我们所有人的首领。所有人:三大洲,整个行星。我们的边界现在不是两国之间的边界,而是我们这颗行星环绕太阳所形成的轨迹。现在,把荣誉原则押在任何小打小闹的机会上都是愚蠢的。”
   
    我说动了叶基,可是奥布梭坐在那里,肥胖的身躯瘫成一团,一双小眼睛注视着我。“这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是否相信,”他说,“而且,如果这席话是出自别人的口而不是你埃斯文的口,那么我就会认为它纯粹是一场骗局、一张星光织成的旨在使我们奴颜卑膝的诱网。不过,我知道你有一颗高昂的头。你的头太高昂了,决不会俯身受辱来欺骗我们。我不相信你在说真话,但我又知道谎言会呛死你的……好啦,好啦。他好像跟你对过话,那么会跟我们对话吗?”
   
    “他求之不得,他在寻找场合。如果他还想他的声音在卡尔海德传播,那么蒂帕准会封住他的口的。我替他担心,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危险。”
    “你愿意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们吗?”
    “当然愿意,但为什么不能让他来这儿,亲自告诉你们呢?有理由不让他来吗?”
    叶基精心咬着指甲说:“我想没有。他已经申请入境,卡尔海德没有反对。我们正在考虑他的请求……”
 
第七章 性问题 
    摘自于1448年9月3日首次登上格辛星/冬季星的艾克曼探险家翁·托特·奥朋的实地记录。
    1448年第81天。他们可能进行了一次实验。这个想法令人不愉快,然而,既然有证据表明地球人殖民地是一场实验,即一群汉诺曼人移居到一颗住着原始类人土著的星球上,那么这种可能性就不容忽视。殖民者肯定控制了人类基因,否则怎么解释格辛人的性生理?因为自然选择的可能性极小。他们的两性特征几乎没有或者根本没有适应性价值。
   
    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环境如此恶劣的星球来进行实验呢?这不得而知。廷尼巴萨尔认为,该殖民地是在两个冰川世纪的间隙期建立起来的。在最初四万到五万年期间,这儿的气候温和,风调雨顺。到冰川世纪再次来临时,汉恩人已全部撤出殖民地,扔下被殖民者自生自灭,实验也就半途而废了。
    
他们的性周期平均为26天至28天(他们倾向于算作26天,这样就接近于太阳周)。
    有21天到22天,格辛人处于性冷淡、性潜伏期。大约在第18天左右,大脑垂体开始启动荷尔蒙激素变化,到了第22天或第23天,格辛人便进入克母恋期,即动情周期。在克母恋第一阶段,个人完全处于雌雄两性同体状态。个人处于孤立状态时,缺乏性别特征,亦无性功能。处于克母恋初期的格辛人如果孤身一人或者和没有处于克母恋的人呆在一起,则完全没有性交能力。然而,在这个阶段性冲动却十分强烈,控制了人的整个气质,所有其它冲动都受其支配。当个人找到克母恋配偶时,激素分泌得到进一步刺激(主要是通过抚摸——分泌吗?香味吗?),直到一方身上的雄性或雌性激素居支配地位。于是,生殖器或膨胀,或收缩,性交前的刺激动作加剧,偶尔一方在这个变化的触发下,扮演与另一方相反的性角色。克母恋的第二阶段,即形成性别特征和性能力的相互作用过程,在2至20小时里就明显呈现了。如果配偶一方已完全处于克母恋期,那么另一方的克母恋第二阶段就必然短暂;如果双方都同时进入克母恋,那么这个阶段就可能持续较长时间。正常的格辛人对在克母恋中扮演男性或女性角色并没有先天的倾向,他们事先并不知道自己会是男性或者女性,而且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性别一旦确立,在克母恋期间就无法改变。克母恋的高潮阶段持续两至五天,在此期间性欲与性能力达到高峰。这个阶段往往猝然结束,如果没有受孕,那么个人在短短几小时内又回复到性冷淡阶段(注意:奥蒂·尼姆认为这个“第四阶段”相当于月经周期),周期又重新循环。如果个人处于女性角色,并且怀了孕,那么激素作用自然会继续下去,在11个月零四天的怀孕期和六至八个月的哺乳期间,这个人就一直处于女性状态,男性生殖器官收缩(和在性冷淡期一样),乳房增大,骨盆变宽。哺乳期一结束,该女人又进入性冷淡期,重新成为十足的两性人。并没有什么鲜明的心理特征,几个孩子的母亲也可能是另外几个孩子的父亲。
   
    在格辛星,孩子自然是由母亲,即“生下孩子的家长”(卡尔·安哈)抚养。
    后代之间,甚至一对克母恋夫妻所生的后代之间都允许乱伦,只是有各种限制。然而,同父同母的后代不得婚誓克母恋,生下一个孩子后也不得继续保持克母恋。在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不同辈分之间严禁乱伦,但据说在佩鲁特,在南极洲的部落成员中间允许乱伦。这可能是谣传。
    格辛人的社会结构,工业、农业、商业的管理模式,他们的定居点大小,他们的故事题材等等,一切无不是按克母恋周期建立起来的。人人每月都要休假一次,每一个人,无论其地位高低,在克母恋时期都不必,也不会被迫工作。无论是谁,不管是穷人还是陌生人,都不会被拒之于克母恋公寓门外。性激情的痛苦与欢乐周而复始,在它们面前一切都要让位。这我们倒客易理解。难于理解的是,这些人一生有五分之四的时间没有一点性欲。为性行为留出了空间,充足的空间,但这空间可以说是闲置在一旁的。格辛社会在日常运转中作为一个连贯的整体,是一个没有性欲的社会。
   
    所以,人人都可以伸手索取。这听起来很简单,但它的心理效应却是不可估量的。7岁至35岁左右之间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如尼姆所言)“被束缚在生孩子上面”,这意味着谁也不像别处的妇女一样,在生理上和心理上被完全“束缚”。大家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人人都要冒同样的风险,或者进行同样的选择。因此,这儿谁也没有别处的男人那么自由自在。
   
    所以,任何孩子都没有恋父或恋母情结。冬季星上不存在俄狄浦斯①神话。
    所以,不存在强迫的性行为,亦无强奸。性交只能两厢情愿,否则就不可能进行,这很类似大多数哺乳动物,而不大像人类。诱奸当然可能,但必须在适当时机。
    所以,这儿的人没有强者与弱者之分、保护者与被保护者之分,支配者与顺从者之分、主人与奴隶之分、主动者与被动者之分。实际上,在冬季星可以发现,贯穿人类思想的二元性倾向或者弱化了,或者改变了。
    当你遇上一位格辛人时,千万不能按照异性社会的常规,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男人”或“女人”,同时根据你自己对同性或者异性之间已成型的或潜在的相互作用的期待,向他扮演相应的角色。我们的整个社会——性别模式在这儿不存在。他们不可能遵守我们的规则,他们不把彼此视为男男女女。
    然而,你不能用“它”来表示一个格辛人。他们不是中性人,他们是潜在男性女性,或者是雌雄同体。由于卡尔海德语没有“人称代词”来表示处于克母恋状态的人,因此我只好说“他”,正如我们用阳性代词来表示超自然的神一样:阳性代词比中性或阴性代词宽泛,笼统。可是,我在思维时使用这个代词,却导致我老是忘记我与之相处的卡尔海德人不是男人,而是男女人。
   
    如果派第一位探索者去,就必须警告他,除非他充满自信,再不然就是痴呆,否则他的自尊心定会受到损害。男人总是希望他的男子汉气概得到尊重,女人总想她的阴柔得到欣赏,不管这种尊重与欣赏表达得多么含蓄,多么微妙。然而,在冬季星上这一切却不存在。一个人只是笼统地作为人受到尊重与评价,这确实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回到我的理论。
    克母恋周期给我们的印象是对人格的污辱,是把人置于低等哺乳动物发情周期的回归,是把人置于机械的发情规则的支配之下。也许实验者们希望了解,人如果缺乏持续的性潜能,是否依然会保持智慧,发展文明。
    另一方面,将性欲限制在断断续续的时间阶段里,并且将其在雌雄同体里“均分”
    ,这两者一定会有效地防止性欲横流与性欲受挫。肯定存在性压抑(虽然社会既滋生也反对性压抑,但只要社会单位大得足以保证一次有一人以上在克母恋,那么就可以满足性的需求),不过它不会持久,克母恋一结束,这也随之消失。这当然很好,人们可以养精蓄锐,也不会迷狂。但又留下什么呢?性冷淡吗?哪里会获得心灵的升华呢?一个阉人社会能有什么作为呢?——当然他们不是阉人,是性冷淡,但他们好比少年:没有被阉割,而是处于性潜伏期。
   
    关于这个我还有一个猜测,那就是根除战争。古代汉恩人认为持续不断的性能力与有组织的社会侵略(这两者都只是人的属性,任何哺乳动物都不具有)是具有因果关系的。
    他们把战争视为一种纯粹男性化的占有行为,一种大规模的“强奸”,因而在他们的实验中根绝行使强奸的男性和被强奸的女性吗?这只有上帝才知道。事实上,格辛人虽然很有竞争力(那严密复杂的社会网络建立来用以争名夺利等等,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却似乎不那么侵略成性,至少在表面上,他们还从来没有打过可以称得上战争的仗。他们也自相残杀,一次杀一二个人是家常便饭,一次杀一二十个人却是罕见的,一次杀成百上千的人更是从未有过。原因何在?这也许与他们的雌雄两性生理无关。他们毕竟人数不多,还有天气的缘故。冬季里的气候极为恶劣,就连对寒冷适应力强的格辛人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也许他们抵御寒冷而耗尽了他们的战争精神。那些弱小的民族,那些勉强生存下去的种族勇士寥若晨星。
   
    结果,格辛人生活中的决定性因素既不是性也不是气质禀性,而他们的生存环境,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在那儿,人面对一个比自身更残酷的世界。
    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女人,对暴力的魅力、战争的性质知之甚少。假以时日,一定会有人揭示出来的。
 
第八章 进入奥格雷纳 
    整个夏天,我与其说是一个特使,还不如说是一个探索者,在卡尔海德大地漫游,观察、倾听——而这一切是别的特使在最初阶段无法做到的,因为他会被当做一个奇迹、一头怪物,不得不处处被人观赏,时刻准备表演。我四出游历时,只需告诉我投宿的主人我是谁,因为他们大都在收音机里所说过我,对我是何许人也略知一二。他们感到好奇,有些人的好奇心强烈些,有些人则微弱些,但对我个人感到恐惧,或者流露出敌视情绪的人却寥寥无几。在卡尔海德,陌生人或不速之客不是敌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到来就是客人,而邻居才是敌人。
   
    卡斯月①份,我住在东海岸一个叫做戈银赫瑞的氏族村落。这是一个集住宅、小镇、城堡和农场为一体的地方,建筑在一座濒临荷多明大洋,终年浓雾弥漫的山上。大约有500人居住在那里。就是退回四千年,我也会发现他们的祖先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同一座房子里。在那四千年间,人们发明了电动机、收音机、动力织布机、动力车辆、农业机械等等,一个机器世纪逐渐展开,但却没有发生工业革命,任何革命都没有发生过。冬季星在30个世纪所取得的成就还不如地球在300年的成就。不过,冬季星也没有像地球那样付出沉重的代价。 
    

    冬季星是一个苛严的世界:有错必罚,立即执行,或者冻死,或者饿死。没有宽限,也没有延缓。个人可以听天由命,但社会却不能。文化变化无常,漫无目的,这样事物的随意性就更大,因此,它们的发展迟缓。在那里漫长历史的某一天上,也许某个轻率的观察家会说,整个技术进步与传播已经停止了。
    我同戈银赫瑞的老人谈了很多,也同孩子们谈了话。我第一次有机会大量接触格辛的孩子们,因为在艾尔亨朗,孩子们全都呆在私立或公立的幼儿园和学校里,三分之一的成年市民专门致力于抚养、教育下一代。但在这儿的自治部落里,孩子们既无人照管,也可以说人人都关心他们。他们是一群野小子,成天都在浓雾紧锁的山间、海滩追逐、嬉戏。
   
    汉卡纳月②初,我们在戈银赫瑞听到含含糊糊的御告,即阿加文国王宣布他期待生一个继承人,不是又一个克母恋儿子(国王已经有个克母恋儿子了),而是他的亲生骨肉,他自己生的儿子。原来国王怀孕了。
    我感到这挺滑稽的,戈银赫瑞的氏族也有同感,但出于不同的理由,他们说他太老了,怎么能生孩子?他们对这件事兴高采烈,开些污秽不堪的玩笑。老人们一连数日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他们嘲笑国王,但要不是这件事,他们对国王本人并不怎么感兴趣。“领地就是卡尔海德。”埃斯文如是说,随着我了解多了,事实果然诚如埃斯文所言。卡尔海德表面上倒像个国家,已经统一了许多世纪,实际上却是彼此不协调的封邑、城镇、乡村,“后封建氏族经济组织”的大杂烩。那些富有活力,精明能干而又好争吵的单个经济实体各自为阵,自由发展,权力网络对它们的控制薄弱。我想,没有什么能够把卡尔海德统一成一个国家。快速通讯装置广泛运用,照理说几乎必然会促成国家统一的,然而却未能如愿。
   
    除非我终年要在古老的卡尔海德住下去,否则就必须在卡尔加维山脉的通道关闭之前,赶回西山。于是,我又恋恋不舍地动身西行,在秋天的第一个月,戈尔月③初回到艾尔亨朗。阿加文国王现在华尔瑞弗尔夏宫隐居,在他隐居期间由蒂帕担任摄政王。蒂帕已经在充分利用他这一任的权力,我到达后仅仅短短几个小时,就开始感到呆在艾尔亨朗并不安全。
   
    国王神经错乱了。他的思维混乱而又阴暗,给首都臣民的情绪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得了恐惧症。国王的表弟蒂帕是另外一种怪人,他的疯癫是有逻辑的。蒂帕知道何时行动,怎么行动,只是不知道见好就收。
    蒂帕爱在广播上发表演说。埃斯文执政时从不上广播,再说卡尔海德也没有这个传统,他们的政府一般不大抛头露面,而是秘密运作,间接统治。然而,蒂帕却是个演说家。我在广播里听见他的声音,那长牙毕露的微笑和那张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又历历在目。他的演说冗长而又声嘶力竭,颂扬卡尔海德,贬低奥格雷纳,诋毁“叛徒集团”,谈论“卡尔海德边境领土的完整性”,解说历史、伦理道德和经济,夸夸其谈,虚情假意,故作矫情,不是谩骂就是吹捧。他大谈特谈什么民族自豪感什么热爱祖国,但却很少提到荣誉原则,个人尊严或名誉。难道是卡尔海德在西洛斯峡谷争端中丢尽了面子,因而不便提及这件事情?不是的,其实他时常谈到西洛斯峡谷。我相信,他有意对荣誉原则避而不谈,是因为他想煽动一种更为强烈、更难以控制的情绪。他想激发一种东西,而整个荣誉原则模式则是对它的超越与升华。他希望听众感到恐惧与愤怒。尽管他言必称自尊和热爱等字眼,但他的醉翁之意不在此,他的弦外之音是自吹自擂,是仇恨。他也侃侃而谈“真理”,因为用他的话说,他要“剥去文明的外衣”。
   
    这是一个经久不衰,无处不在,包容广泛的隐喻。其中一个最危险的暗示是,文明是人为的,因而不是自然的,它是原始的对立面……当然,并不存在什么文明的外衣,文明的过程就是发展的过程,文明与原始不过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发展程度而已。如果说文明有对立面,那就是战争。这两者之间,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不可能两者兼得。我在听蒂帕那激烈但却枯燥的演说时,心里顿生一个念头,他又是恐吓,又是劝说,其用心原来是要迫使他的人民改变他们早在远古蛮荒时代就作出的选择,在这两极之间重新作出选择。
   
    也许时机成熟了。尽管他们的物质和技术发展缓慢,尽管他们对“进步”本身并不看重,但在最近五个或十个或十五个世纪里,他们终于挣脱了大自然的束缚。他们不再完全听任残酷无情的气候的摆布,即使庄稼颗粒无收,也不会致使一个省的人全体挨饿,即使严寒的冬天也封锁不了每一座城市。在这个稳定的物质基础上,奥格雷纳逐步建立起一个统一的、效率与日俱增的中央集权国家。现在,卡尔海德要齐心协力,迎头赶上,但方法不是激发她的自豪感,也不是通商贸易,也不是修筑道路,振兴农业,发展教育等等,与这一切压根儿不沾边。这一切是文明,是外衣,蒂帕对其嗤之以鼻。他追求的是更实在的东西,是由民族或为一个国家的可靠、迅捷而又持久的途径:战争。他的思路不怎么严密,但他的话却很中听。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迅速地全民总动员,那就是一个新的宗教,但卡尔海德没有现存的宗教,于是蒂帕只好求助于战争。
   
    我寄给摄政王一封信,在信中我援引了我向荷西荷尔德的预言家们提出的问题以及得到的答案。蒂帕没有答复。于是我前去奥格雷纳大使馆,请求进入奥格雷纳。
    汉恩星上艾克曼斯特拜尔政府官员加起来还没有这儿一个小国驻另一小国的大使馆人员多。他们全都配备着很长的录音带和磁带。他们办事缓慢,但却踏实,一点不像卡尔海德的官僚们那样拿架子,耍派头,敷衍了事,任意刁难。我等待他们填好表格。
    我开始等得发慌了。在艾尔亨朗街上巡逻的禁卫兵与该城警察似乎与日俱增,他们全副武装,甚至还穿上了新的制服。尽管该城生意兴隆,市容繁华,天气晴朗,但气氛却显得阴森森的,没有人想同我打交道。我的“房东太太”不再向人们展览我的房间了,相反抱怨他老是受到“王宫来的人”的盘问,而且他不再把我当作一位尊贵的客人,而是当作一名政治嫌疑分子提防了。蒂帕最近又发表了一次演说,是关于在西洛斯峡谷的一次袭击,“英勇的卡尔海德农民、真正的爱国者”以闪电般的速度越过萨斯洛斯南面的边境,袭击了奥格雷纳一个村庄,放火烧毁了村子,杀死了九个村民,并且还把尸体拖回来,扔进了艾河里。“这样的坟墓,”摄政王说,“是为我们国家的所有敌人挖掘的!”我是在我住的岛上的饭厅里听到这个广播的。在场的一些人神色严峻,一些人漠不关心,一些人则感到满意。
   
    那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的我的房间,这是我回到艾尔亨朗后的第一位客人。来人身材单薄,皮肤光滑,举止羞怯,脖子上戴了一根表示预言家和隐士身份的金项链。“我是你的一个朋友的朋友,”他怯生生地说,显得有点唐突,“我来是求你帮个忙,是为了他的缘故。”
    “你是指法克斯——”
    “不,是埃斯文。”
    顿时我的脸色陡变。沉默片刻,随即陌生人说:“卖国贼埃斯文,你也许记得他吧?”
    看来他要跟我讲荣誉原则了。如果奉陪的话,我就会说什么“我记不得了,讲一讲他的情况吧”这类的话。可是我不想演戏,再说我现在对卡尔海德人的火爆脾气已经习以为常了,于是我不以为然地面对他愤怒地说:“我当然记得。”
    “但没有友谊吧。”他那双往下倾斜的眼睛目光锐利,逼视着我。
    “这个嘛,主要是感激,还有失望。是他派你来的吗?”
    “不是。”
    我等待他自个儿解释。
    他说:“对不起。我是擅自行事,我自作自受。”
    这位不苟言笑的小个子说着就朝屋门走去,我连忙止住了他:“请等一等。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并没有拒绝,我只是没有答应。你必须允许我有权利保持必要的谨慎,埃斯文因为支持我到这儿来的使命而遭到了流放——”
    “你觉得自己为此欠他的情吗?”
    “哦,多少有点。不过,我的使命远远比个人私情与对个人的忠实更重要。”
    “既然这样,”陌生人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是一个不道德的使命。”
    我一下愣住了。他的话听起来像一个艾克曼的拥护者,我无言以对。“我认为不是,”我终于开口说,“使命本身并没有过错,是信使走了样。还是说一说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吧。”
    “我朋友倒霉后,还有一些资产、租金和债权,我收回了一笔钱。听说你即将前往奥格雷纳,如果你找到他的话,我想请你把这笔钱带给他。你也知道,如果托别人带钱给他,那就是犯罪,是要受到惩罚的。再说,这也许是徒劳的,他可能在米西洛瑞,也可能在那儿一座倒霉的农场上,也可能已经死了。我没法找到他的下落,我在奥格雷纳举目无亲,这儿的朋友我又不敢去打听。我以为你是超越政治纷争的,来去自由,没有想到你当然也有自己的政见。实在抱歉,我太鲁莽了。”
   
    “好吧,我把钱带给他。但如果他已经死了,或者找不到他,那我把钱退给谁呢?”
    他呆呆地望着我,脸色大变,开始抽泣起来。卡尔海德人大都爱哭,眼泪不值钱,但却羞于大笑。他说:“谢谢你。我名叫福里斯,是奥格利隐居村的隐士。”
    “你是属于埃斯文的家族?”
    “不是,是福里斯·列米尔·奥斯勃思家族。我是他的克母恋配偶。”
    我认识埃斯文的时候,他并没有克母恋。不过我对面前这家伙并不怀疑,他也许很愚蠢,给人当枪使,但他是真诚的。再说,他刚刚给了我一个教训:可以在伦理道德的层面上玩弄荣誉原则,而且老手总是赢家。他出手两招就把我逼得骑虎难下,一是他带了钱来,二是把钱托付给了我。这可是一大笔呢,是由卡尔海德皇家银行开出的可兑换支票,决不会牵连我,而我无法用出去。
   
    “如果你找到他的话……”他一再请求。
    “捎一封信吗?”
    “不。要是我知道……”
    “我果真找到他的话,我一定把他的消息带给你。”
    “谢谢你,”说着他便向我伸出双手,这是一种友谊的手势,卡尔海德人是不轻易做的,“我祝愿你的使命圆满成功,艾先生。他——埃斯文——他相信你到这儿来是带着美好的动机的,这我也知道。他是深信不疑的。”
    在这个世界上此人心里只装有埃斯文。有些人一生注定只爱一次,他就是这种人。我又说道:“你有没有话需要我带给他?”
    “告诉他孩子们都很好,”他说,迟疑了一下,接着轻声说,“说不说都没关系。”然后告辞了。
    两天后,我踏上了离开艾尔亨朗的道路,这次是徒步往西北方向走。我接到了获准进入奥格雷纳的通知,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快,连大使馆人员也没有预想到。我去领取证件时,使馆人员带着令人生厌的尊敬对待我,他们奉上司命令,为了我的缘故把外交礼节和规章制度统统抛在一边了,为此感到忿忿不平。由于卡尔海德没有任何关于离开该国的规定,因此我就直接出发了。整个夏天,我了解到卡尔海德是个徒步旅行的好地方,道路是为行人与机动车修筑的,旅店也是为行人与机动车设置的。在没有旅店的地方,旅行者也一定能享受到符合款待客人标准的照顾。共同领地的城镇居民、村民、农民,或者任何领地的领主,无不依照准则供给旅行者食宿三天。最令人称道的是,他们总是热情接待而又不乱哄哄的,仿佛早已期待着客人的到来似的。
   
    我蜿蜒迂回地穿过萨斯与艾河之间那片景色迷人的坡地,慢悠悠地游荡。在一些大领地的田野里滞留了几个早晨,观看人们收割庄稼,每一个人,每一样农具,每一台机器都投入进来赶在天气变化之前抢收金色的庄稼。那一星期的漫步,处处都是金黄色,处处都令我心旷神怡。夜里我投宿漆黑的农场住宅或灯火通明的公共大厅,临睡前我总要出门散步,来到收割后的庄稼残茬中间,举头仰望天上的星星,墨黑的秋夜刮着风,繁星闪烁,仿若一座座遥远的城市。
   
    事实上,我对这个国家留连忘返,我发现它尽管对使者冷漠,但对陌生人却非常友好。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朝偏北方向漫游,想目睹一下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两国的争夺之地西洛斯峡谷地区。天气依然晴朗,但开始转冷了,我在到达萨斯洛思之前终于转向西行了,因为我记起了边境筑有一道长墙,那儿人们是不会轻易让我越过卡尔海德的。这儿的边界是艾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河水来自冰川融化的雪水。我朝南循原路折回了几英里,终于发现了一座连接两座小村庄的桥,在卡尔海德这边的叫做巴斯瑞尔村,在奥格雷纳那一边的叫做苏文星村,两村隔着喧腾的艾河,睡意朦胧地互相瞩望。
   
    卡尔海德方面的守桥人只是问了一下我是否打算当晚返回,便挥手让我过桥了。到了桥那边,奥格雷纳的一名检查员检查我的护照与证件。然后,他把护照扣下,告诉我等二天早晨必须去取,接着他交给我一张准许证,凭着它我可以在苏文星村的公共中转站食宿。我又在中转站长办公室里呆了一个小时,站长检查我的证件,打电话给边境检查站检查员,核实我的准许证是否真实。
   
    终于,我的证件得到认可。到了第四小时①,我方吃到早餐以来的第一顿饭——晚餐:卡迪克稀粥和冷面包果片。餐厅里只有一张餐桌,没有炉火,饭菜是从村里小食店端来的。客房只有一间,挤了六张床,却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里面。苏文星村民似乎人人都是饭后就熄灯睡觉,我也入乡随俗。乡野万籁俱寂,静得耳朵嗡嗡响,我倒床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梦到爆炸、侵略、谋杀与大火,梦魇攫住我一个小时后,我才醒来。
   
    这是一个特别可怕的噩梦,在梦中一片黑暗,你沿着一条奇怪的街道逃命,后面一大群无脸人在追赶,一座座房屋在你身后的熊熊火焰里升起来,孩子们在惊叫。
    我跑到一块开阔的田里停下来,站在一簇黑幽幽的树篱旁边的庄稼残茬里。天上一轮暗红色的残月从云里钻出来,星星稀疏。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我附近的一座粮仓或谷仓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庞大,我看见远方阵阵火花随风飞舞。
    我光着腿,赤着脚,只穿了一件汗衫,没有穿马裤、外衣,不过我带着行李包呢,里面有我的换洗衣服,还有我的绿宝石、现金、文件、证件和发报机。旅行时我把行李当枕头睡,显然在做噩梦时我也仍然紧紧地抓着行李。我取出鞋子、马裤和皮毛大衣穿上,四周是寒冷、沉寂、漆黑的乡野,我身后苏文星村在燃烧,绵延半英里长。这时候,我拔腿开走,不久便找到一条路,路上有人。他们同我一样,也是逃亡者,但他们熟悉路,我便跟着他们走,因为我迷失了方向,只知道逃离苏文星村。一路上我猜想,苏文星村可能是遭到了桥那边巴斯瑞尔村的袭击。
   
    那边的人突然袭击,放了一场大火,随即便撤退了,并没有发生战斗。突然间,灯光掠过黑暗,照射着我们,我们仓皇跑到路边,只见一队商旅,有20辆卡车,向西朝苏文星村高速疾驰,犹如一道火光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与黑暗。
    我们来到一个公社农庄中心,在那儿遭到扣押和盘问。我试图混在路上一直跟随的那群人中间,但运气不佳。那群人要是没有带身份证的话,也会倒霉的。结果他们,我以及一个没有带护照的外国人,从人群中被拉出来,关到一座粮仓里过夜。这些人和我一样,也是从床上爬起来逃命的,其中几个人差不多是赤身裸体,好在路上别人给了他们毛毯披在身上。
   
    他们散坐在空荡荡的、灰尘四散的黑暗里,偶尔有两人低声交谈,但既没有同病相怜,也没有抱怨。
    我听见我左边一个人耳语:“我在我家门外街上看见了他,他的脑袋都给炸掉了。”
    “他们使用的是打金属子弹的枪,袭击枪。”
    “田纳说,他们不是从巴斯瑞尔村来的,而是从奥弗尔德领地来的,而且是坐着卡车来的。”
    “可是奥弗尔德和苏文星村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
    他们不理解,但也不抱怨。枪声和大火把他们驱出了自己的家园,现在他们又被自己的同胞关在地窖里,但他们却没有抗议。他们对突如其来的厄运不问个为什么,黑暗里只听见喁喁低语,漫无目的。低语渐渐消失,人们睡了。从远处黑暗中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婴儿在对自己哭啼的回声哭啼。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已经大白天了,太阳光射进眼里,如同一把尖刀,寒光闪闪,令人胆战心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便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机械地跟在其他人后面。
    “请往这边走,艾先生。”一个身穿红色服装的人急忙说道,原来我不再是逃亡者了。先前我同那些无名无姓的人一道沿着一条漆黑的路逃命,随后我又和他们一样失去了身份证件,现在我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我又存在了。
    地方公社农庄中心办公室乱哄哄的,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们还是抽出时间接待我,对我头天夜里受的委屈表示歉意。“要是你不进入苏文星村就好了!”一位胖乎乎的检查员叹息道,“要是你走人们常走的那条路就好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给我特殊待遇,但这无关紧要。使者金利·艾,要把他当作贵宾优待,于是,他受到了贵宾待遇。到了半下午,八区东霍姆斯沃夏姆公社农庄中心就已派专车送我上路前往米西洛瑞了。我还领到一个新护照,一个自由住宿路上所有中转站的准许证,还有一份拜会公路与港口一区总督乌斯·苏斯杰斯先生在米西洛瑞的府邸的特许电函。
   
    小车奔驰,车上的收音机伴着发动机的鸣响广播。整个下午,我一面聆听收音机,一面驱车穿过奥格雷纳东部平坦、广阔的农田,在艾尔亨朗听了那声嘶力竭的广播后,我觉得车上的收音机广播轻柔悦耳。广播没有提及对苏文星村的袭击事件,看来奥格雷纳政府显然想防止而不是煽动人们的情绪。每隔一会儿,收音机就要重复播放一份简短的官方新闻公报,公报只是说沿着东部边界正在并将继续保持秩序。我喜欢这个举措,它既安定人心,又不具挑衅性,是柔中有刚,我一直很敬佩格辛人的这种品质。我真高兴离开了卡尔海德,这个一盘散沙的国度正在被一位有孕在身的偏执狂国王和一位自大狂摄政王驱向暴力的深渊。我真高兴以25英里的时速穿过一望无垠的犁沟笔直的田野,向着另一国家的首都驶去,那里的政府相信“秩序”。
   
    沿着壮阔的孔德瑞尔河东岸行驶,我在奥格雷纳的第三天早晨到达了米西洛瑞——那个星球上的第一大城市。
    米西洛瑞是一座市容古怪的城市,所有的灰色石头围墙都有几扇安得过高的小窗户,街道宽阔,行人显得渺小,街灯挂在高得出奇的灯杆上,斜屋顶陡峭如合掌祈祷的双手。这个城市的怪异风格不是为了沐浴阳光,而是为了抵御寒冬。冬天,街上积了15英尺高密实的、给车辆辗得硬邦邦的积雪,陡峭的屋顶上挂满冰柱,雪橇停放在车棚里,狭小的窗孔透过纷纷扬扬的雨夹雪闪烁着黄色的光亮。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既经济实用,又婀娜多姿。
   
    我驱车在城里兜了一圈,然后把车还给城市管理局,步行前往第一区入境道路与港口总督的府邸。
    我对奥格雷纳的沉静印象一下子给萨斯基恩总督全搅乱了,只见他满脸微笑,大声招呼着迎向前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与此同时他大吼大叫地招呼“已知星球艾克曼联盟派到格辛的大使”。
    “我不是大使,萨斯基恩先生,只是特使。”
    “那么就是未来的大使嘛。一定是,向米西发誓!”萨斯基恩身体壮实,笑容可掬,“哟,艾先生,你同我想像的简直风牛马不相及。他们说你高得像街灯,瘦得像雪橇冰刀,黑得像煤灰,斜眼睛——我还以为是个冰川吃人妖魔呢!原来只是比我们大多数人黑些罢了。”
    “是泥土颜色。”我说。
    “另外,奇袭那天夜晚你在苏文星村吗?米西呀,这个世界叫人怎么过?你到这里来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当时过艾河大桥险些把命送了。别提了!别提了!好歹总算到了这里。再说,许多人都想见你,听你讲话,欢迎你光临奥格雷纳。”
    接着,他不容分说,把我安顿在他家里的一套房子里。他是个高官显贵,生活之豪华,在卡尔海德无出其右,就连那些大领主们也黯然失色。萨斯基恩的公馆就是一整座岛,雇员百余人,家仆、职员、技术顾问成群,但没有亲戚老乡。村庄和领地里那种大家族制尽管还残存在社区组织里,但在奥格雷纳数百年前就已经“民族化”了。凡是一岁以上的孩子都不再和父母一方或双方共同生活,全都由社区保育院抚养。出身不分贫贱。个人遗嘱没有法律效力:人一死,遗产就归国家。所有人的起点都机会均等,但结果相异,萨斯基恩不仅家财万贯,而且仗义疏财。房间里的一些豪华设施我先前在冬季星上从未见过——例如淋浴器,还有电热器以及储料充足的壁炉。萨斯基恩笑着说:“他们告诉我,要给特使保暖,因为他来自一个炎热的世界,一个火炉似的世界,耐不住我们这里的寒冷。要把他当做孕妇照顾,在他的床上铺皮毛,在他的卧室里安上加热器,把他的洗澡水加热,把他的房间里的窗户全关上!这样行吗?你会感得舒适吧?如果还需要别的什么,请尽管告诉我吧。”
   
    舒适!在卡尔海德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谁也没有向我问寒问暖过。
    “萨斯基恩先生,”我感动地说,“我觉得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
    他又拿了一张帕斯瑞兽①毛毯铺在床上,又往壁炉里添了些柴火,这才满意了。他说:“当年我怀孕时,身子老是暖和不了——一双脚冰冷,整个冬天我都坐在火边。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我还记得!”
    格辛人倾向于年轻时生儿育女,大多数人过了大约24岁后,就开始服用避孕药,到了40岁左右,呈现女性症状的人就停止了生育能力。萨斯基恩年届50岁,所以,“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简直难以想像当年他还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呢。他是强硬、精明而又快活的政客,广施善行,但却是为了增进自己的利益。他的利益就是他自己。他这种类型在人类中比比皆是,我在地球上,在海恩星上,在奥洛尔星上都遇见过这种人。我还可望在地狱里遇见他呢。
   
    “你对我的相貌与趣味真是了如指掌呀,萨斯基恩先生。我真是受宠若惊,我还以为我不会人未到名声先到呢。”
    “没有,”他善解人意地说,“在艾尔亨朗,他们恨不得把你活埋在雪堆里,对吗?不过他们还是放你走了,放你走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嗨,是阿加文和他的大臣们害怕你,害怕如果他们虐待你,或者堵住你的口,会遭到报复。来自外星的袭击,哈!所以,他们不敢动你一根毫毛,只是不让你抛头露面。正是因为他们害怕你,害怕你带给格辛星的东西。”
    “这么说来,你们不怕我给格辛带来的东西喽?”
    “不怕,我们不怕,先生!”
    “有时候我倒害怕。”
    他一听,又是哈哈大笑。我的话不符实情,我不是推销员,并不向格辛星推销“进步”,我们必须平等相处,坦诚相见,相互理解,在此基础上我才能履行我的使命。
    “艾先生,很多人都盼望见你,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平民百姓,其中有些人是很有权的,你也许想和他们谈一谈。”他笑了起来,“但这意味着,如果你不在意的话,你要经常在外面进餐。”
    “听候你的吩咐,萨斯基恩先生。”
    “那么今晚就在万纳卡·斯洛思家吃顿便饭。”
    “是科威尔纳——第三区总督,对吗?”
    斯洛思总督的宽敞的白色客厅灯光通明,坐了二三十位客人,全都是高官显要,其中还有三位总督呢。看来这不仅仅是一群出于好奇想要目睹一下“外星人”的看客。这里不同于卡尔海德,我不是一个惊奇,一头怪物,也不是一个谜。我似乎是一把钥匙。
    拿我这把钥匙开什么门?他们中一些人,这些热情洋溢地招呼我的政治家官员们心中有数,但我却给蒙在鼓里。
    晚宴很快就开始了,我只好把问题暂时搁置起来,忙着喝黏糊糊的鱼汤,忙着同主人,同其他客人攀谈。斯洛思身材瘦削,相貌年轻,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沉默寡言,声音动听,看上去像一位理想主义者,具有一颗献身的心。我欣赏他的风度,但却不知道他究竟把自己奉献给什么事业。我的左边坐着另一位总督,是个胖脸家伙,名叫奥布梭,举止粗俗,但性格爽朗。他呷到第三口汤时,就开始问我出生的另一个星球,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星球怎么样?——人们都说比格辛星温暖——有多温暖?“这个嘛,地球上和这里同一纬度的地方,从来不下雪。”
   
    “从来不下雪。从来不下雪吗?”他开怀大笑,仿若孩子听了一个美妙的谎言后发出的欢笑,还想听类似的天文夜谭。
    “我们的西北极地区颇像你们这里住人的地区。我们走出最后一个冰川世纪比你们早,但你看,还没有彻底走出来。在本质上地球和格辛星大同小异,所有居住人类的星球都差不多。人类的生存环境范围狭小,格辛星处在一个极端……”
    “那么说来,有比你们地球更热的星球吗?”
    “大多数星球都更暖和些,有些星球很炎热。就拿石德星来说吧,它几乎全是沙漠与乱石。远古洪荒时代,这颗星球气候温和,后来在五六万年前,一种暴烈的文明突然降临,毁灭了大自然的平衡,烧毁了森林以采集火种。现在那儿仍然住有人,但它很像——如果我懂得约米西教经文的话——很像约米西教义中盗贼死后去的地方。”
    奥布梭一听,咧嘴笑了,这声轻轻的、赞同的笑一下改变了我对这人的看法。
    “一些旁门左道认为阴间实实在在地位于这个真正宇宙的其它星球上,其它行星上。你听说过这种说法没有,艾先生?”
    “没有,人们对我的猜测各说不一,但还没有人把我说成是鬼呢。”我说话时,碰巧瞧一瞧右边,说到“鬼”的时候,碰巧看见一个鬼。他一身黑衣服,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犹如一团阴影,他就是宴会上的幽灵。
    奥布梭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他旁边的另一位客人那里去了,大多数客人都在倾听坐在桌首的斯洛思高谈阔论。于是,我悄声说:“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埃斯文勋爵。”
    “正是有了不期而遇的事情,生活才有意义。”他说。
    “我受人之托,给你捎来一封信。”
    他流露出探问的神色。
    “实际上是钱——你的一部分钱——是福里斯·列米尔·奥斯勃思托我带的。我带来了,放在萨斯基恩家里。我要亲手交给你。”
    “你真好,艾先生。”
    他显得沉静、柔顺、没精打采的——一个放逐异国的食客,靠点智慧寄人篱下。他似乎不愿和我交谈,我也巴不得如此。晚宴拖得很久,尽管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想同我交朋友或想利用我的城府很深的奥格雷纳权贵们身上,但我仍强烈地意识到他:他的沉默、他那张侧过去的黑脸。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尽管这个念头无根无据,我把它否定了):我来到米西洛瑞来同总督们一道品尝鲑鱼宴,并非出于自愿,也不是总督们的主意,而是因为他的特别谋划。
   
 
第九章 叛徒埃斯文 
    这是一个卡尔海德东部传奇,在戈林亨润由塔布塔·科尔哈瓦口述,金利·艾记录。该传奇流传甚广,有好几个版本,一个叫做“哈本”的戏剧故事情节就是取自该传奇,该剧一直是卡尔加维以东巡回剧团保留剧目。
    早在阿加文国王将卡尔海德统一成一个王国之前,克姆国的斯托克领地与埃斯特领地之间相互仇杀。仇杀持续了有三代人之久,无法和解,因为根本原因关乎土地之争。克姆国肥沃的土地稀少,一个领地的沃野往往在边境地带,再加之克姆国的领主们都是些傲慢、易怒的人,这就给土地争端蒙上了浓浓的阴影。
    有一天,埃斯特领主的亲生儿子、领主继承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滑雪穿过伊尔母以北的冰湖去打猎。不巧他滑到破冰上,掉进了湖里。他好不容易才从冰水里爬起来,可是在湖面上同湖水里一样糟糕,因为他全身都湿透了,再加之当时正值瑞姆季节①,而且夜幕开始降临了。要返回埃斯特需爬八英里的山,看来回去无望了,他便向位于冰湖北岸的埃勃斯村庄走去。黑夜来临时,浓雾从冰川飘下来,弥漫湖面,他既看不见路,也看不见在哪儿安好雪橇。他只好步行,走得很慢,怕踩上破冰,同时他又心急如焚,因为他已经冷到骨子里去,快要走不动了。终于,他在雾茫茫的黑夜里看见前方有一处亮光。湖岸异常坚硬,不少地方光秃秃的,没有积雪,于是他干脆扔掉了雪橇。双腿不听使唤了,但他咬紧牙关,挣扎着向光亮处走去。他已经远远地偏离了往埃勃斯的路了。光亮处是一座小房子,掩映在一片梭树②丛中。他用手敲一敲门,大声呼唤,随即一个人打开房门,把他领进火光处。 
    

    没有其他人,只有开门人独处幽室。他脱光埃斯文全身冰冻得铁甲般的衣服,让他赤条条地裹上皮衣,用自己身体的温暖驱走他的脚、手、脸上的冰霜,然后给他喝热啤酒。年轻人终于恢复过来,端详着他的救命恩人。
    这是个陌生人,和埃斯文一样年轻。他们俩面面相视,彼此都仪表堂堂,体魄健美,伟岸,肤色黝黑。埃斯文在对方的脸上看见了克母恋的欲火。
    埃斯文说:“我是埃斯特的阿瑞克。”
    另一位说:“我是斯托克的瑟瑞姆。”
    埃斯文仍然很虚弱,他无力地笑着说:“你用温暖让我苏醒过来,就是为了杀死我吗,斯托克文?”
    另一位说:“不是的。”
    接着他伸出手摸一摸埃斯文的手,仿佛想弄实在对方的霜冻是否被驱走了。虽然埃斯文离克母恋发情期还有一二天,但就在两只手接触的一瞬间,他感觉到心中燃烧起情欲的火焰。好一会儿,两只手静静地握在一块。
    “这两只手一模一样。”斯托克文说着就用自己的手掌合着埃斯文的手掌,证明他的话没错:这两只手形状大小、手指长短毫无二致,如同一个人的双手合着掌。
    “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斯托克文说,“我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随即他起身去壁炉把火生起,然后过来坐在埃斯文的身旁。
    “我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埃斯文说,“可是我愿意发誓和你克母恋。”
    “我也愿意。”对方说。于是他俩山盟海誓,相亲相爱。在克姆国当时和现在一样,彼此忠贞不渝的誓言既不能违背,也不能取而代之。他俩在冻湖湖畔森林深处的木屋里交欢,度过了第一个夜晚,第二个白天和第二个夜晚。第三天清晨,斯托克的一队人来到了木屋。其中一人一眼就认出了埃斯文。他一言不发,也不发出警告,便抽出利刃,当着斯托克文的面往埃斯文的喉部和胸部猛刺几刀,年轻人倒在冷冰冰的壁炉旁血泊里,魂归西天了。
   
    “他是埃斯特的领主继承人。”凶手说。
    斯托克文说:“把他放在雪橇上,运到埃斯特去安葬。”
    于是他回斯托克去了。那队人用雪橇载着埃斯文的尸体出发了,可是他们把尸体扔在梭树林深处,让野兽吞食,当天夜晚就返回了斯托克。瑟瑞姆站在“生母”③哈瑞希·瑟瑞姆·伊尔·斯托克文领主面前,质问那队人:“你照我的吩咐去办了吗?”他们回答道:“办了。”瑟瑞姆说:“你们撒谎。如果你们真的去了埃斯特,决不可能活着回来的。这帮家伙违背了我的命令,而且撒谎掩盖他们的拒不服从。我请求流放他们。”哈瑞希领主批准了儿子的请求,于是那帮人被驱逐出领地。
   
    之后不久,瑟瑞姆说要到罗斯瑞尔隐居村隐居一段时间,便离开了领地,一年后才回到了斯托克。
    在埃斯特领地,人们搜遍了高山、平原,四处寻找阿瑞克,却不见他的踪影。最后人们为他举行哀悼,整个夏天和冬天人们都沉浸在深深的哀悼里,因为他是领主唯一的亲生骨肉。在严冬笼罩大地的瑟尔恩月①终,一个人滑雪来到山边,在埃斯特山门前停下,将一个裹在皮毛里的包裹递给门卫,并且说:“这是瑟瑞姆,埃斯特的儿子的儿子。”话音刚落,他就登着滑雪板,如同一块石头掠过水面,疾速下山,人来不及挡住他,他就一溜烟不见了。
   
    皮毛包裹里躺着一个新生婴儿,正在呱呱地哭啼。人们把婴儿带给了索尔吴领主,并向他禀报了那位陌生人的话。年迈的领主在婴儿身上看到了自己失去的儿子阿瑞克,悲伤得老泪纵横。领主吩咐把婴儿当做太子抚养,并且给孩子取名为瑟瑞姆,尽管埃斯特氏族从来没有用过该名。
    孩子长大了,长成了翩翩少年,英俊健壮,他性格郁郁寡欢,沉默少言,然而所有人都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失踪的阿瑞克的影子。他长大成人后,索尔吴领主以老年人的执拗立儿子为领主继承人。这招致了领主的克母恋儿子们的妒恨,他们都是正当盛年的壮汉,长久以来一直觊觎着领主爵位。伊瑞姆月②年轻人独自出去打猎,遭到了兄长们的伏击。但他早有提防,全副武装,在融雪期冰湖上弥漫的浓雾里他开枪打死了两个兄长。接着又与第三位兄长刺刀见红,最后杀死了兄长,他自己也身负重伤,胸部和脖颈被刺了很深的伤口。随后,他伫立在兄长的尸体面前,冰湖上大雾茫茫,夜幕正在降落。他的伤口鲜血长淌,身体愈来愈虚弱,他想到埃勃斯村庄去求助,但由于夜色愈浓,他走迷了路,最后来到了冰湖东岸的梭树林。在那里,他瞧见一座废弃的木屋,便走了进去,身体太虚弱了,来不及点亮,便倒在壁炉那冰冷的石头上,躺在那儿,伤口鲜血长流。
   
    夜色中走进来一个人,孤独一人。他在屋门口停下来,静悄悄地站着,凝望着躺在壁炉边血泊里那个人。随即,他急忙走进屋里,从一只旧衣柜里拿出毛皮,铺了一间床,接着生起一堆火,洗干净瑟瑞姆的伤口,包扎好。他看年轻人睁开眼睛,瞧着自己时,他说:“我是斯托克的瑟瑞姆。”
    “我是埃斯特的瑟瑞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年轻人笑着说:“你包扎好我的伤口,是为了杀死我吗,斯托克文?”
    “不是。”年长的一位说。
    埃斯文问道:“你作为斯托克的领主,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个有争端的地方来呢?”
    “我经常来这儿。”斯托克文回答。
    他伸手摸年轻人的脉搏和手,看是否在发高烧。他的手掌立刻合在埃斯文的手掌上,手指对手指,那两只手一模一样,就好像同一个人的两只手。
    “我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斯托克文说。
    埃斯文回答道:“我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但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斯托克文把脸转到一边。“我见过你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他说,“我希望我们两族之间实现和平。”
    埃斯文说:“我发誓与你和平友好。”
    于是,他俩对天发誓,然后彼此沉默不语,受伤的年轻人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斯托克文走了,但从埃勃斯村庄来了一队人,将埃斯文送回了埃斯特。在埃斯特,人们谁也不敢再反对老领主的遗嘱,因为三个人洒在冰湖上的鲜血明白无误地证明遗嘱的正确性。老领主逝世后,瑟瑞姆继位,成为了埃斯特领主。就在他继位那年,他将一半有争执的土地让给了斯托克领地,从而结束了代代相传的仇杀。由于他割让土地,再加之他杀死了兄长们,他被称之为叛徒埃斯文。然而,他的名字瑟瑞姆依然为该领地的子孙后代们所沿用。
 
第十章 在米西洛瑞的高谈阔论 
    翌日清晨,我在萨斯基思府邸自己的房间刚刚吃完早餐,电话铃就轻轻地响了一声。我拿起电话筒,听见对方用卡尔海德语说:“我是瑟瑞姆·哈尔斯。我可以登门拜访吗?”
    “请吧。”
    我和埃斯文彼此心存芥蒂。尽管他们的沦落和被放逐至少在名义上是因为我的缘故,然而我对此没有责任,也不感到内疚,在艾尔亨朗时,他的行动与动机始终瞒着我,因而我无法信任这家伙。我但愿他没有同那些可以说是认同了我的奥格雷纳人搅在一些。他一介入,事情就复杂了,令人难堪。
    门房把埃斯文领进屋里。我请他坐在一只铺有座垫的大椅子上,招待他喝早餐啤洒。他谢绝了。他的举止并非拘谨而是矜持:迟疑、超然。
    
“下第一场大雪了。”他说。
    我往窗外瞧去,只见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大街上,落在雪白的房顶上;已经积了二三英寸厚了。时值戈尔月奥达尔哈德日,即秋天第一个月的17号。
    “这是别人托我捎给你的东西。”说着我就把一包用兽皮包好的钱递给他,先前他打电话后我就把钱包摆在桌上了。他接过钱包,庄重地向我表示感谢。我站着没有坐下来。稍过片刻,他手里仍然拿着钱包,站了起来。
    我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但我不在乎,因为我不想鼓励他接近我。这当然使他感到屈辱,但出于不得已。
    他正眼望着我。而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桌上的收音机。
    “在这儿,收音机上说的能全信,”他和颜悦色地说,“不过,我倒觉得在米西洛瑞这儿,你需要了解信息,需要别人的建议。”
    “似乎很多人都很爱出主意。”
    “那么说来,人愈多愈安全,是吗?十个人比一个人更靠得住。对不起,我不该说卡尔海德语,我忘记了。”他接着用奥格雷纳语说,“被流放的人决不应该说母语,因为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很苦涩。而这种语言更适合卖国贼说,反正是这样想的,就好像糖汁从牙齿上滴下来那么甜蜜。我应该感谢你。你为我,还有我的老朋友和克母恋伙伴阿西·福瑞斯做了一件大好事,因此我以我们两人的名义感谢你,感谢的方式是给你忠告。”他停顿了一下,我保持沉默。他的谈吐如此生硬,却又如此周到礼貌,我还是头一次见识,也不知道他的弦外之音。他接着说:“你在米西洛瑞跟在艾尔亨朗相比,判若两人。在那儿,他们说你是什么东西;在这儿,他们说你不是什么东西。你仅仅是派系的工具。我劝你提防他们利用你。我劝你弄清楚失望对那一派是哪些人,决不要让他们利用你,因为他们会把你玩来玩去的。”
   
    我正想要求他说具体点,他却说声“再见,艾先生”就转身离开了。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我吃早餐时怡然自得的平静心情全给他搅乱了。我走到狭小的窗前,往外面瞧去,只见雪下小了些,白色的雪花飘飘,美极了,犹如春风荡漾在我的故乡波尔兰德的翠绿山坡时,我家果园里的樱桃花蕾纷纷飘落。突然间,我感到分外的凄凉,思家之情油然而生。我在这个倒霉的行星上捱过了整整两个年头,秋天还没有过去,冬天又来临了。
   
    我披上大衣,出门散步,喟然惆怅,周围世界令人晦气。
    当天中午,我与奥布梭总督、叶基总督以及头天晚上我认识的其他人共进午餐,被介绍给另一些我素昧平生的人。午餐十分丰盛。18到20样冷、热菜肴,大都是蛋和面包果变换的花样。奥布梭站在餐具柜前,抢在谈话内容的禁忌实行之前,一边往盘子里摊稀面糊煎蛋,一边对我说:“名叫麦尔森的家伙是艾尔亨朗派来的间谍,而且你要知道,这儿的戈姆是萨尔夫①的公开代理人。”
   
    萨尔夫究竟是干啥的,我茫然无知。
    客人们开始就座,这时候一位年轻人走进来对主人叶基说了一句话。然后叶基转身对我们说:“卡尔海德来的消息。阿加文国王的亲生骨肉今天清晨生下来一小时就死了。”
    一阵沉默,一阵嗡嗡声接踵而至,随即一位名叫戈姆的英俊男子一声哈哈大笑,并举起啤酒杯。“愿卡尔海德的所有国王都短命!”他大声叫道。一些人同他举杯相庆,另一些人却没有响应。“看在米西主的份上,别拿孩子的死开心。”一位身着紫红色衣服的肥胖老人给大家泼冷水,他那臃肿的身子坐在我身旁,绑腿松垮垮地围着他的大腿,仿若裙子一般,他满脸厌恶的神情。
   
    客人们开始讨论阿加文国王可能会立他的哪一个克母恋儿子为王太子——因为他已经四十几岁,自己不可能再怀胎生育了——讨论他可能让蒂帕当多久的摄政王。有些人认为摄政王位立即会结束,另一些人则持怀疑态度。“你有什么高见,艾先生?”叫做麦尔森的人问我。他就是刚才奥布梭提到的卡尔海德间谍,因而说不准也是蒂帕的心腹。“你刚从艾尔亨朗来,有谣传阿加文国王虽然没有宣布,但实际已经退位了,把王权交给了他的表弟,那里的人们有什么议论?”
   
    “哦,我还没有听到这个谣传呢。”
    “你觉得这个谣传有根据吗?”
    “我不知道,”我说。这时候主人插进来说说天气,因而打断了论题;因为客人们已经开始进餐了。
    仆人们端走茶盘,收拾干净堆成山似的残羹剩菜后,我们围着一张长桌子坐下,仆人们端来小杯烈性酒,他们称之为生命之水。人们开始向我提问。
    自从我在艾尔亨朗接受医生和科学家的检查以来,还没有面对过这么多想向我提问的人。
    奥布梭问艾克曼究竟是啥——一颗星球吗?许多星球的联盟吗?一个政府吗?“嗨,既是又不是。艾克曼是我们地球人的术语;在通行的语言中它叫做‘大家庭’;在卡尔海德语里它应该叫做‘壁炉’(壁炉[Hearth]:在英语中有“家庭中心”之意。)。在奥格雷纳语言里我找不到适当的词,因为我对这门语言还懂得不多。我想不是公社,尽管公社政府与艾克曼之间无疑有相同之处。从本质上来说,艾克曼压根儿不是政府,倒不如说它是试图将经济与政治联合起来的一种努力。艾克曼是一个社会,而且至少还是潜在的一种文化。它是一种教育形式,一方面来说是一所大学校——的确很大。交流与合作是它的真谛所在,因而从另一方面说它又是星球联盟或联合体,拥有一定程度的传统中央组织的功能。我现在所代表的就是艾克曼作为联盟的这一面。艾克曼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它的动作是协调,而不是统治。艾克曼并不实施法律;要做出决定,只需通过协商和多数代表同意,无需全体一致同意,更不需要发号施令。作为经济实体,艾克曼十分活跃,寻求开拓星际交往,保持80个星球之间的的贸易平衡。如果格辛里加入艾克曼的话,那么确切说来,应该是84颗……”
   
    “你指的是什么?艾克曼不实施法律吗?”斯洛思问道。
    “它没有法律。各成员国都有自己的法律;它们之间发生冲突时,艾克曼就出面调停,寻求一种法律的或伦理的调整,协调或者选择途径。艾克曼作为一个超机体(超机体:社会学、人类学用语,指高于并独立于社会个体的社会文化结构。)的实验机构,如果最终流产的话,它就会变成一支维持和平部队,一个警察机构等等。不过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所有的中央星球在几个世纪以前经历了一个灾难深重的时代,现在还在恢复元气,追寻失去的技术与文化,重新学习说话……”
   
    “这真太迷人了,艾先生,”主人叶基总督说,他衣冠楚楚,长得眉清目秀,目光锐利,说话拖声拖气的,“可我不明白他们想和我们干啥?我是说,第84颗星球对他们有什么具体益处?再说,依我之见,我们这颗星球并不怎么先进,我们没有宇宙飞船之类的东西,而他们有。”
    “从前我们也没有,后来汉恩人和瑟琴斯人来了才有的。而且有好几个世纪都不准一些星球建造宇宙飞船,直到后来艾克曼建立了我想在你们这里称之为公开贸易的准则后,才放开的。”在座的一听见“自由贸易”这个字眼,都不禁哈哈大笑,因为那是叶基的党派的名称。
    “自由贸易正是我在这儿想要建立的。当然,不仅仅是交易货物,而且还要交流知识、技术、思想、哲学、医学、科学、理论……我说不准格辛星能否经常与别的星球直接往来。艾克曼星族离这儿最近的一颗星叫奥洛尔,是你们称之为阿赛欧姆斯星的一颗行星,它离这儿也有17光年;最远的星球离这儿有250光年,你们连看也看不见,用发报通讯装置,你们就可以与最远那颗星球联络,就好比你们用电台与邻近的城镇联络一样。可是,我怀疑你们能否见到那颗星球上的人……我所谈到的这种贸易是互惠互利,但主要是简便的通讯往来,而不是运输。我在这里的使命,就是了解你们是否愿意和人类大家庭互通往来。”
   
    “‘你们’,”斯洛思重复道,他猛地俯身向前,“那是单指奥格雷纳呢,还是指格辛星呢?”
    这问题突如其来,我不免迟疑了一下。
    “此时此地是指奥格雷纳。但交往不能是排他性的。如果西洛斯,或者列岛民族,或者卡尔海德,决定加入艾克曼,当然欢迎。每一次都取决于各自的选择。于是,在一颗像格辛星那么高度发达的行星上,通常的情况是,各种族、各地区或各民族最终都要建立代表机构,作为该行星上的或者与其它行星之间的协调机构——用我们的术语说,那就是地方代办。这样,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而且大家分担费用,还可以节约资金。譬如,你们想建造自己的宇宙飞船的话。”
   
    “米西主呀!”我身边那位肥胖的休梅瑞说,“你想把我们发射进虚无世界吗?甭想!”他气喘嘘嘘地说,半是厌恶,半是逗趣,那呼哧呼哧的声音如同手风琴弹奏的高音。
    戈姆开口了:“你的船在哪儿呢,艾先生?”他半带微笑,轻声问道,仿佛这是一个极为微妙的问题,并且他希望这微妙之处受到注意似的。无论从哪种角度,男性角度或女性的角度看来,他都是一个极为俊美的人,我回答时忍不住凝视着他,又暗自纳闷“萨尔夫”究竟是干啥的。“哎呀,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在卡尔海德的广播电台上已经谈了很多了。把我送到荷尔顿岛的那枚火箭现在技术学校的皇家铸造车间里;反正它的主体在那里;我想,形形色色的专家们检查了火箭后,顺手牵羊带走了一些。”
   
    “是火箭吗?”休梅瑞问道,因为我说的是表示鞭炮的奥格雷纳词。
    “这个词说明登陆艇的推进方式,简单明了,先生。”
    休梅瑞又气喘吁吁一阵。戈姆只是微笑,随即说:“那么说来,你没法回到……嗨,你来的什么地方吗?”
    “哦,有办法。我可以发报与奥洛尔联系,请他们派一艘‘纳芙尔号’飞船来接我。17年后飞船就能到达这里。我还可以向把我送进你们太阳系的那艘宇宙飞船发报。目前它正在围绕你们太阳的轨道里。几天后它就可以飞到这里。”
    “这艘船在哪里呢,先生?”叶基追问道。
    “它在格辛星与库荷星之间某个地方环绕太阳飞行。”
    “你是怎样从飞船那里来到这里的呢?”
    “通过火箭。”年老的休梅瑞说。
    “完全正确。我们不把宇宙飞船登陆在一颗住有人的行星上,除非我们与之有往来,或者结了盟。因此,我乘坐一艘小火箭艇,在荷尔顿岛登陆。”
    “而且你用普通的电台就能与——与那艘大船联系吗,艾先生?”是奥布梭发问。
    “是的,”我没有提及我那颗小小的中断卫星早已由火箭发射进轨道,正在运行;我不想给他们造成这样一个印象:他们的天空充斥着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需要功率相当强大的发射机,不过你们有的是。”
    “那么说来,我们可以用无线电台和你的船联系喽?”
    “可以,只要你们有适当的发射信号。飞船上的人正处于我们称之为静止的状态,或许你们称之为休眠的状态,这样他们年复一年的等我在这里完成使命,他们的生命就不会失去这些年头。只要有适当的波长、适当的信号,就会启动飞船上的动力装置,从而使他们脱离静止状态,然后他们就会用无线电台,或者用以奥洛尔为中继卫星中心的发报机联络。”
   
    有人不安地问:“他们有多少人?”
    “11人。”
    问话人舒了一口气,笑了起来。紧张气氛松弛下来了。
    “如果你一直不发信号,那又会怎么样呢?”奥布梭问道。
    “离现在大约四年后,他们会自动脱离静止状态的。”
    “然后,他们会到这里来找你吗?”
    “不会的,除非他们接到我的消息。他们会用发报机同奥洛尔星和汉恩星上的斯特琴尔人联络。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决定再试一试——再派一个当特使。第二位特使一般都比第一位好开展工作得多。他需要解释的不多,人们容易相信他……”
    奥布梭咧开嘴笑了。在座的大都依然显得若有所思,有所提防。戈姆装模作样地向我微微点头,仿佛祝贺我反应敏捷:那是一个阴谋家在点头。斯洛思睁大那双晶亮的眼睛,紧张地凝视着某个内在的幻象,猝然向我转过身说:“特使先生,你在卡尔海德呆了两年,怎么从不提起另一艘飞船呢?”
    “我们怎么知道他没有提呢?”戈姆微笑着说。
    “我们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他没有提,戈姆先生。”叶基说,也是含着微笑。
    “我是没有。”我说,“原因是这样的,飞船在空中等待我的消息一旦传开,将会引起恐慌。我想你们有些人已经紧张了。我打交道的那些人,我和他们之间建立的信任度还不够高,因而我不敢冒险说出那艘飞船来。这里的情况不一样,你们对我的了解多一些,你们愿意在公开场合,当众倾听我的解释;你们不是那么惶恐不安。我冒这个险,是因为我觉得冒险的时机成熟了,奥格雷纳就是我冒险的地方。”
   
    “说得对,艾先生,说得对!”斯洛思激动地说,“一个月之内你发信号让那艘船来,它在奥格雷纳会被作为新纪元的信号与象征,受到欢迎的。现在闭眼不见的人到时候也会大开眼界的!”
    我们谈呀谈,一直谈到晚餐端到桌上了。我们吃呀喝呀,直到席终人散。我累得疲惫不堪,但对事情的进展总体上是称心的。当然,情形还非常微妙;斯洛思想把我当做一种虔诚的追求,戈姆想使我当众出丑,麦尔森似乎想证明我是卡尔海德派来的间谍,从而反证他自己不是。然而,奥布梭、叶基等人的眼光看得远些。他们想同斯特拜尔人联系,想让“纳芙尔号”飞船在奥格雷纳登陆,从而劝说或迫使奥格雷纳政府同艾克曼联合。他们相信,这样一来,在威望大战中奥格雷纳就会一劳永逸地大败卡尔海德,而且运筹帷幄的总督们就会在政府里威望大振,权力大增。他们属于自由贸易派,在政府33位总督中间是少数,他们反对继续西洛斯狭谷争端。一般说来,他们代表一种保守、温和、非国粹的政策。他们长期大权旁落,欲卷土重来,并且经过深思熟虑断定,成功之路在于我指出的道路,只是有一些风险。在他们看来,我的使命只是他们的工具,而不是目的,没有什么大害处。他们一旦上路,就可能自己辨别方向。
   
    奥布梭试图说服他人:“一种可能是卡尔海德人害怕我们联合起来强大了,要记住卡尔海德始终害怕新方法,新思想——所以他们会龟缩起来,停滞落后的。另一种可能是,艾尔亨朗政府会鼓起勇气,前来跟在我们后面申请加入的。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卡尔海德的荣誉原则都会削弱的;无论在哪种情况下,我们都稳操胜券。如果现在我们善于把握这个优势,那么我们就会永远拥有优势,就会一劳永逸!”接着他转身对我说,“但是艾克曼人必须乐意帮助我们,艾先生。仅仅你一个人,一个早在艾尔亨朗人们就知道的人,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向我们的人民展示更多的东西。”
   
    “这我明白,总督。你想显示一个很有说服力,很有分量的证据,我也想提供。但我不能让飞船登陆,除非它的安全和你们的领土完整得到可靠保证。为此,我需要得到你们政府的同意与承诺,并且要公开宣布。在我看来,你们的政府就是33位总督组成的委员会。”
    奥布梭脸色铁青,但还是说:“言之有理。”
    我随萨斯基思驱车回家。整个下午,萨斯基思都没有发表什么高见,只是开怀大笑。路上我问他:“萨斯基思先生,‘萨尔夫’是干啥的?”
    “它是内务部一个常设机构,专门负责调查虚假注册、非法旅行、冒名顶替工作、伪造证件,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奥格雷纳下流语言中,萨尔夫的意思就是垃圾,所以它是个绰号。”
    “那么督察员们是萨尔夫的特务吗?”
    “哦,有的是。”
    “还有警察,我猜想或多或少也受它的管辖,是吗?”我谨慎地提出这个问题,也得到同样审慎的回答。“我猜想是这样的。当然,我在外务部工作,不可能插手内务部的事。”
    “埃斯文勋爵在米西洛瑞这儿担任什么角色呢?”我问萨斯基思,他身子蜷缩在行驶平稳的小车角落里,似乎在打盹。
    “埃斯文?你知道,他在这儿叫做哈尔斯。我们奥格雷纳这儿没有任何爵位,‘新世纪’到来时,这一切都取消了。他嘛,据我所知,不过是叶基的一名食客。”
    “他住在那儿吗?”
    “我想是的。”
    萨斯基思边在皮垫座位上挪动肥臀,边说:“他们在南方一家胶厂或鱼罐头厂或类似地方发现了他,拉了他一把,把他从那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救了出来。他们是指一些自由贸易派人士。当然,以前他得势,当首相时,帮过他们忙,所以现在他们要关照他。不过,我想他们这样做主要是想气死麦尔森。哈,哈!麦尔森是蒂帕的间谍,自然他以为无人知道,其实人人都知道,他见不得哈尔斯——认为哈尔斯不是卖国贼就是双重间谍,但不知道他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而又不敢冒荣誉原则的风险去查清楚。哈,哈!”
   
    “你觉得哈尔斯是哪种人呢,萨斯基思先生?”
    “卖国贼,艾先生。这里明摆着的。他把自己国家对西洛斯峡谷的主权拱手出卖,以阻止蒂帕上台,但他弄巧成拙。如果是在我们这儿,他会受到比流放更严厉的惩罚的。米西主呀!如果你吃里扒外,到头来只会咎由自取的。那些没有爱国心,只爱自己的家伙总是不开窍。在我看来,哈尔斯只要能够不断往上爬,渐渐得势,他才不在乎呆在哪儿呢。不过,这五个月他在这儿还干得不错,这你看得出来。”
   
    “不错。”
    “你也不信任他,是吗?”
    “不信任。”
    “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艾先生。我真不明白叶基和奥布梭干吗那么热衷于那家伙。他是个卖国贼,追逐私利,企图寻找靠山,直到他的羽毛丰满为止。这就是我的个人之见。嗨,如果他找上门来,我收不收留他还成问题!”萨斯基思一个劲地喷气,点头来赞同自己的见解,同时还对我微笑,就好像一个正人君子对另一个正人君子的微笑。小车沿着宽阔、灯光明亮的大街轻捷地奔驰。清晨的积雪已经融化,只是阴沟边还有一堆堆肮脏的雪,开始下雨了,淫雨霏霏,寒气逼人。
   
    米西洛瑞市中心大厦林立,高悬的街灯泻下液体般的光亮,细雨蒙蒙。这座石灰石建筑起来的城市,这个用同一个名字称呼局部与总体的石灰石国家,在其沉重的外表下隐藏着某种流体般虚幻的东西。还有,我的快活的主人萨斯基思,是一个壮实的人,有血有肉的人,但他也让人隐隐约约觉得有点朦胧,有点虚幻。
 
第十一章 埃斯文的独白 
    米西洛瑞13月①6号我并不充满希望,但一切事情都显示出希望的迹象。奥布梭同别的总督们争论不休,讨价还 价,叶基唱花脸,甜言蜜语,斯洛思则在劝诱。他们的追随者力量在壮大。他们是一群精明练达人士,牢牢地控制着自己的那一派。在32位总督中,只有7位是可靠的自由贸易派,在其余的总督中,奥布梭认为肯定能得到10人的支持,这样就有了微弱多数。
   
    其中一位总督似乎对特使真正感兴趣,他就是艾里恩区总督卡尔·伊斯鼓。自从他一面替萨尔夫工作,一面负责审查来自艾尔亨朗的广播消息以来,对外星人使命颇为好奇。他向奥布梭建议,由33位总督发表声明,公开邀请宇宙飞船与全国同胞见面,与此同时,请阿加文国王代表卡尔海德加入邀请,这样宇宙飞船也与卡尔海德人见面。这倒是一个崇高的计划,但却无法实施。总督们根本不愿意同卡尔海德合作。 
    

    33位总督中萨尔夫的人坚决反对特使呆在这儿,反对他的使命。至于奥布梭希望拉拢的那些有心无肠,保持中立的总督们,我想他们害怕特使的程度不亚于阿加文国王和大多数大臣;所不同的是,阿加文以为特使是个疯子,就和他自己一样,而他们却以为特使是个骗子,就和他们自己一样。他们害怕在公众面前吞下一场大骗局的苦果,一场已被卡尔海德拒绝的骗局,一场说不准就是卡尔海德策划的骗局。再说,他们可以发出邀请,可以公开发表;但如果宇宙飞船不来,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放?金利·艾先生要求我们绝对信赖他,这的确太过分了。
   
    然而,对他来说,这又显得并不过分。
    奥布梭和叶基认为可以说服33位总督中的大多数信赖艾先生。我可没有他们那么乐观,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也许我并不真的想奥格雷纳人证明他们比卡尔海德人聪明,更能抓住机遇,赢得赞美,从而令卡尔海德人黯然失色。
    多亏特使带来了阿西给我的钱,我又自立了,不再“寄人篱下”而是“自食其力者”。我不再出席宴会,也不再随同奥布梭或者特使的其他支持者在公共场合露面了。
    他把阿西的钱交给我时,那态度就像付给一名雇佣杀手报酬那么大模大样。我少有这么生气,便故意羞辱他。他知道我生气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觉察到自己受了羞辱;尽管我给予“忠告”的方式令人难堪,但他似乎还是接受了;我的脾气一过,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有点后悔呢。在艾尔亨朗期间,他一直在寻求我的建议,却又不知道如何向我表达,这可能吗?果真如此,那么奠基仪式后那天晚上在王宫我家炉火边,我的一席话他准是误解了一半,没有听懂另一半。他的荣誉原则的基础、构成以及坚持方式与我们大相径庭,所以我觉得我与他坦诚相见时,他却可能认为我转弯抹角,含糊其词。
   
    他的迟钝是出于无知,他的傲慢也是出于无知。他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对他也是一无所知。他是个纯粹的陌生人,我则是个十足的傻瓜,他给我们带来了希望的曙光,我却让自己的阴影涉足其中。于是,我克制住自己强烈的虚荣心,对他避而远之,这显然是他所希望的。他是对的。一个被放逐的卡尔海德卖国贼当然无助于他的事业。
    奥格雷纳法律规定,社会每一位“成员”必须就业,因此我在一家塑料厂干活,从第八小时①干到中午。是简单劳动,我开一台机器,将塑料块拼在一起,加热粘成透明盒子。至于塑料盒用来干啥,我可不知道。下午我在家里闲得无聊,便温习我早在罗瑟尔学会的传统功夫。我很高兴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静坐打禅,进入休眠状态的功夫;然而,我从休眠状态中并未得到什么益处,至于静默、斋戒的功夫,我完全荒疏了,只得像孩子一样从头学起。我才戒食一天,肚子就饿得咕咕叫,遑论一周!一月!
   
    13月9日。广播里依然没有提到特使,只字未提。我纳闷金利·艾先生是否看出,在奥格雷纳,尽管有庞大而又赫然醒目的政府机器,然而却没有任何事情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干成的。政府机器总是秘密运作。
    蒂帕想教会卡尔海德撒谎。他本人是在奥格雷纳这所撒谎学校学会撒谎的。可是我想我自己长期习惯了转弯抹角讲直话,所以现在要学撒谎可不容易呢。
    昨天,奥格雷纳越过艾河,向卡尔海德发动大规模袭击,烧毁了特克姆贝尔的粮仓。这正中萨尔夫的下怀,也正合蒂帕的心意。两国的恩恩怨怨何时能了?斯洛思将他的约米西神秘主义嫁接到特使的表白上,把艾克曼人来到格辛星解释为艾克曼的统治扩展到其他人类中间,这样偏离了我们的目标。“我们必须赶在新人类到来之前,停止同卡尔海德的纷争。”他说,“必须净化我们的灵魂,迎接他们的到来。我们必须摈弃面子观点,禁止一切报复行为,消除嫉妒,团结起来。”
   
    然而,如何联合呢?要等到艾克曼人来了才联合吗?那又怎么散伙呢? 13月10日,斯洛思领导一个委员会,负责打击在克母恋剧院上演的淫秽戏剧,这些戏剧很像卡尔海德的末流戏剧。斯洛思反对它们,说它们鸡零狗碎的,粗鄙不堪,亵渎神灵。
    反对某种东西是为了保持它。
    人们说这儿“条条道路通米西洛瑞”。可不是,你转身离开米西洛瑞,但你仍然在通往米西洛瑞的路上。反对粗俗必然是为了粗俗。你必须走别的地方;你必须追求另一个目标,只有这样,你才能走上不同的道路。
    今天,叶基在33人政府大厅申明:“我坚定不移地反对禁止向卡尔海德出口谷物,反对导致禁运的竞争精神。”言之有理,然而他仍然没有超越米西洛瑞道路,只是在原地兜圈子。他必须提出新的途径。奥格雷纳和卡尔海德走的是同一条路,虽然方向是南辕北辙。它们必须改弦易辙,走出怪圈,另辟蹊径。为此,我觉得叶基应该大谈而谈特使,而不必言及其它。
   
    做无神论者正是为了维护上帝。在证明这个层次上,上帝存不存在都是一回事。因此,汉达拉人并不经常使用“证明”这个字眼,他们不把上帝当作事实看待,当作需要证明或者信仰的主体,从而走出了怪圈,无拘无束。
    要学会哪些问题是不可回答的,也是不能回答的:在艰难与黑暗时世这种技巧尤其需要。
    13月13日,我愈来愈感到不安:广播电台依然闭口不谈特使。先前我们在艾尔亨朗广播特使的消息在这里被封锁得滴水不漏,而来自边境地区地下电台的小道消息,商人和旅行者的道听途说又传之不远。萨尔夫对通讯联络的控制之严密,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在卡尔海德,国王和他的统治集团对人们的所作所为控制得严,对他们所耳闻目睹的控制却很松,对他们所目睹的更是没有控制。但在这里,政府不仅可以审查人们的行动,而且可以审查思想。说实在的,谁也不应该拥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这种权力。
   
    萨斯基思等人带金利·艾在城里逛了逛。我怀疑他是否看出,自己虽然在公共场合露面了,但实际上仍被隐藏着,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我问了问厂里的伙计们,他们都一问三不知,而且还以为我在谈约米西教的某个怪人呢。
    真不幸,他的相貌与我们很相似。在艾尔亨朗,他在大街上常常被人认出来,因为人们了解他的一些真相,经常谈论他,知道他呆在当地。但在这里,他的到来被保密,大街上的人们又认不出来。他在人们的眼中,正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是一个高得出奇,身体强壮,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他隐藏起来呢?为什么没有一位总督面对现实,在公开演说中或在广播里谈到他呢?为什么连奥布梭也保持沉默呢?是由于害怕吗?他的国王害怕特使,这些家伙则相互害怕。
    我想,作为一名外国人,我是奥布梭唯一信赖的人。他乐于和我作伴(我也乐于和他作伴),好几次他撇开面子观点,坦率地向我请教。然而,当我催促他发表公开讲话,激起公众的兴趣,从而与派系阴谋针锋相对时,他却不听我的忠告。
    “如果所有总督都把眼光盯着特使,那么萨尔夫就不敢动他的一根毫毛,”我说,“也不敢动你,奥布梭。”
    奥布梭叹了一口气。“是呀,是呀,可我们办不到呀,埃斯特。广播电台、新闻公报、科技报刊,全都掌握在萨尔夫的手里。我能做什么呢?像狂热的牧师在街头演说吗?”
    “哦,不过可以跟人谈话,把消息散布开来;去年在艾尔亨朗,我出于不得已就是这样干的。想法使人们提问题,而问题的答案就在你手中,那就是特使本人。”
    “要是他愿意让那艘该死的飞船在这里登陆,那太好了,我们就有东西向人们展示了!可事实上——”
    “在弄实在我们是否真有诚意之前,他是不会让他的船登陆的。”
    “我没有诚意吗?”奥布梭高声叫道,他的身子扁平得像一条躺在烤架上的大鱼,“一个月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操心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吗?真心诚意!他期望我们相信他告诉我们的一切,但反过来却不信任我们!”
    “他不该吗?”
    奥布梭一阵气喘,无言以对。
    奥布梭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位奥格雷纳政府官员都更接近诚实。
    13月14日。在戈姆眼中,我是卡尔海德间谍,企图说服奥格雷纳人落入艾克曼特使所布下的骗局,从而让他们名声扫地,他认为,我在任首相期间一直在策划这场骗局。天啦,我连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跟卑鄙小人争名夺利。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不开窍。既然叶基明显把我抛弃了,戈姆则以为我一定能够被收买,于是他准备以自己怪异的方式收买我。他仔细观察或者派人仔细观察了我,知道我将于本月12或13号进入克母恋期;昨天晚上我在街上与他不期而遇,一眼看出他正处于克母恋高潮期,无疑是激素所致,准备诱拐我。“哈尔斯,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你了,近来你上哪儿去了?来,咱们去喝一杯。”
   
    他在一座公共克母恋公寓隔壁选了一家啤酒馆。但他却没有要啤酒,只要了生命之水,看来,他不打算浪费时间。刚喝了一杯,他就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脸凑近我,悄声说:“我们并不是偶然相遇的,我在等你:我盼望你今晚与我共度良宵。”说着他就叫我的小名。我恨不能把他的舌头割下来,但可惜自从离开埃斯特以后,我从来不随身携带刀子。我告诉他,在流放期间我要清心寡欲。可是他柔情蜜意,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迅速进入女性角色,情欲亢奋。他在克母期显得楚楚动人,而且他也指望他的美色加蛮缠会马到成功,因为他可能知道我是一个汉达拉人,不大可能服用抑制克母恋情的药物,于是要禁欲是很难的。然而,他忘记了厌恶的作用抵得上任何药物。他的抚摸当然撩动着我的心弦,但我还是挣脱了,扔下他去敲克母恋公寓的大门。他恶恨恨地又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尽管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却确实进入了克母恋期,深深地动了情。
   
    见鬼去吧,这些卑鄙龌龊的家伙。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正人君子。
    13月15日,今天下午,金利·艾在33人政府大厅发表演说,但却不准人进去听,电台也没有广播,不过事后奥布梭把我请去,放了他自己录的会议实况音带。特使讲得很出色,语气中充满了感人的诚挚与殷切。他身上有一种天真无邪,我觉得又陌生又傻里傻气的;然而,稍过片刻那表面的天真却透露出训练有素的知识与远大的目标,令我惊叹不已。然而,他自己却青春年少,没有耐心,没有经验。他站得比我们高,看得比我们远,但他本人却只有凡人的高度。
   
    他这次讲话比他在艾尔亨朗讲得更精彩,更简洁,也更巧妙,看来他同我们所有人一样,在游泳中学会了游泳。
    主流派的成员一再打断特使的演说,要求主席中止这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把他撵出去,继续会议的正常程序。卡尔·叶门贝尤其火爆爆的。“你管不了这个怪物吗?”他一个劲地对奥布梭咆哮。
    阿尔悉尔(会议主席):特使先生,我们觉得这个消息,还有奥布梭先生、斯洛思先生、艾斯彭先生和叶基先生等人提出的建议太有趣——太令人兴奋了。不过,我们还需要再了解一点情况。(笑声)既然卡尔海德国王把你的……你的登陆艇锁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那么正如他们所建议的,你就有可能让你的……宇宙飞船登陆,是吗?你叫它什么?艾:宇宙飞船是个很好的名字,先生。
   
    阿尔悉尔:哦?你叫它什么呢?艾:这个嘛,用技术行话说,它是一艘“纳芙尔—20号”有人驾驶星际飞船。
    别的声音:你能肯定它不是圣·彼瑟瑟的雪橇吗?(哄堂大笑)
    阿尔悉尔:安静。好的。那么,你是否能够把这艘飞船带下地面来——你可以说是坚实的大地——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别的声音:实实在在的鱼肠肚!
    艾:阿尔悉尔先生,我巴不得让飞船登陆,以作为我们双方诚意的见证。我只是等待你们就这个事件预先公开宣布。
    卡哈洛索夫:总督们,难道你们没有看穿这一切吗?这不是一个愚蠢的玩笑,这是蓄意让我们轻信上当。而以难以置信的厚颜无耻处心积虑地嘲弄我们的,就是今天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你们知道他来自卡尔海德。你们知道他是卡尔海德间谍。你们可以看出,他是一名性变态者,这种变态在卡尔海德由于“黑暗邪教”的影响,已不可救药了,有时候甚至是为“预言家们”的秘密祭神仪式①人为创造出来的。然而,当他说“我来自外星”的时候,你们一些人却对事实视而不见,满脑糊涂,居然相信了!我简直没有想到会这样,会这样,会这样。
   
    从录音带听起来,对于这些热嘲冷讽,人身攻击,艾显得泰然自若,据理力争。
    13月16日,金利·艾把那台发报装置交给了33人政府,由奥布梭保管,但仍然不会改变总督们的偏见。固然发报机的功能同艾介绍的毫无二致,但只要皇家数学家萧尔斯特说一句:“我不懂它的原理,”那么奥格雷纳的数学家或工程师也只有望洋兴叹,既不能证明它,也无法否定它。假若这个世界是汉达拉的一个隐居村,那么一切都令人羡慕地化解。唉,可我们还得前进,面对冰天雪地,既要证明什么,又要否定什么,既要提问,又要回答。
   
    我再次向奥布梭力陈请艾用发报机与宇宙飞船联络,唤醒船上人员,请他们用无线电向33人政府会议大厅发信号,与总督们直接对话。这一次奥布梭可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了。“听我说吧,亲爱的埃斯文。萨尔夫掌管所有的电台,现在你该知道了吧。我不知道,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电信业中哪些人是萨尔夫的人,但无疑大多数人是。我确切知道他们掌管了各个层次的发射机和接收机,甚至连技术人员和维修工都控制在他们手中。他们能够并且一定会封锁——或者篡改——我们接收的任何信息,果真我们接收到的话!人能想像出到那时会议大厅里的场面吗?我们这些‘外星人’的牺牲者,自食我们设下的骗局的苦果,屏住呼吸倾听乱哄哄的静电干扰——什么信号也没有——没有回答,没有信息,是吗?”
   
    “那么,你没有雇一些忠诚的技术人员,再不然收买他们一些人吗?”我问道;但这是枉费口舌。他害怕毁掉自己的名声。他对我的态度已经改变了。如果他取消今天晚上对特使的接见,事情就糟了。
    13月17日,果然他取消了接见。
    今天早晨我去见特使,是以适当的奥格雷纳方式。不是在萨斯基思府邸公开见面,那里的雇员们中间,布满了萨尔夫特务,萨斯基思本人就是一个。就像上次碰上戈姆一样,这次也是碰巧遇到艾的,而且还是鬼鬼祟祟的情形之后。“艾先生,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他一怔,回过头来认出了我,大吃一惊。片刻后,他失声惊叫:“这有什么好处,哈尔斯先生?你知道我不相信你的话——自从在艾尔亨朗以来——”
    我说道:“这是在米西洛瑞,而不是在艾尔亨朗。不过你面临的危险是相同的。如果你说服不了奥布梭或叶基,请他们让人用电台与宇宙飞船联系,从而船上人能在安全的情况下对你的申明给予某种支持,那么我劝你用你自己的装置,即那台发报机,呼叫飞船立即登陆。当然会冒风险的,但却比现在你单枪匹马所冒的风险小。”
    “总督们对我的使命的辩论一直是保密的。你怎么知道我的‘申明’呢,哈尔斯先生?”
    “因为我一生的使命就是要知道——”
    “但在这儿可不关你的事,先生。是奥格雷纳的总督们的事情。”
    “我提醒你,你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艾先生。”我说。对此他一声不吭,我便告辞了。
    几天前我就该告诉他的。眼下为时已晚了。恐惧再次毁掉了他的使命,也毁掉了我的希望。并不是恐惧外星人,恐惧怪异的东西——在这里不是。对于真正怪得出奇的东西,这些奥格雷纳人还没有足够的智慧与精神去恐惧。他们望着来自另一颗星球的那个人,但看见了什么呢?他们看见的是一名卡尔海德间谍,一名变态者,一名特务,一名就和他们自己一样小小的、可怜的政治“分子”。
   
    如果他不立刻叫船登陆,那就来不及了;也许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第十二章 时间与黑暗 
    (引自《大祭司图胡尔姆箴言集》,这是一本关于约米西教规的书,大约900年前在奥格雷纳北方写成的)。
    米西主是时间的中心。他在大地生活了30年,他生命的重要时刻来临了:睁开眼睛,万物尽收眼底。之后他又生活了30年,所以他的视线落在他的生命的中心。在他眼睛豁然开朗之前多少世纪过去了,在那之后也将有多少世纪过去。在中央无所谓过去,亦无所谓将来。它永远是过去。它永远是将来。它过去是虚无,将来也是虚无。它是现在。它是一切。
   
    没有看不见的东西。
    穷人席勒来到米西主面前诉苦;他没有食物喂养他的亲生骨肉,也没有粮食播种,因为雨水腐烂了田里的种子,他的家族全都在挨饿。主说:“到图尔瑞西石头田里去挖吧,你会挖到金银财宝的;一万年前一个国王受到一个邻国国王的挑衅,我亲眼看见他把那些金银财宝埋进地里的。”
    
于是,穷人席勒来到图尔瑞西冰碛地里挖呀挖,在主所指点的地方挖出了一大堆珠宝,他一见到珠宝就欣喜若狂。但主站在一旁,看见珠宝时却失声哭泣,他说:“这些不过是雕饰的石头,我看见一个人为了这样一块石头,不惜同室操戈,杀死他的亲兄弟。那是一万年以后的事,受害者的尸骨将埋葬在珠宝所藏的地方。可怜的席勒呀,不知道你的坟墓在何方:我看见你躺在里面。”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在“时间的中心”,因为万物都在米西主的视野内,都在他的眼睛里。我们都是他的眼睛的瞳孔。我们的行为就是他的视野,我们的存在就是他的知识。
    奥伦森林长100英里,宽100英里,森林中央有一棵古老的赫姆树,枝叶繁茂,长有100条树枝,每条树枝又长有100条树杈,每条树杈又长有100片叶子。这棵根深叶茂的古树说:“我的所有叶子都看得见,但有一片叶子例外,它长在其它叶子投下的黑暗里。这片叶子我保密,不让人看见。谁能在我其它叶子投下的黑暗里看见它呢?谁能数清楚共有多少片叶子呢?”
   
    米西主云游四方,路过奥伦森林,从那棵古树上摘下那片树叶。
    秋风萧瑟,久旱无雨。后来,下雨了,下呀下,年复一年,秋天复秋天,雨水纷纷。米西主望着每一滴雨落在过去、现在、将来它落下的地方。
    在米西主的眼里,一切都是星星,一切都是星星之间的黑暗,一切又都是明亮。
    在回答萧斯的问题时,正值米西主的视野初开,茫茫苍天尽收眼帘,仿佛是一个太阳,大地上下,整个天空,四面八方,恰如太阳表面,光芒万丈,没有黑暗。主看见的既不是过去,也不是将来,而是现在。星星飘忽而去,星光消隐,这一切都逃不过主的眼睛,繁星都在主的眼帘里高照①。
    凡人的肉眼里才有黑暗。凡人以为他看见了黑暗,实际上没有看见。在米西主的视野里没有黑暗。
    因此,拜访黑暗②的人自讨愚弄,遭到米西主的唾弃,因为他们称呼子虚乌有,将之称为“开始与结束”。
    没有开始,亦无结束,万物都处于时间的中心。夜里降落的圆圆的一滴雨可以反射繁星,繁星也可以反射雨滴。无所谓黑暗,无所谓死亡,世界万物都沐浴在米西主眼睛豁然开朗那一刻的光辉里,万物的始与终浑然一体。
    一个中心、一个视野、一种法则、一道光芒。现在,瞧一瞧米西主的眼睛吧!
 
第十三章 押送自愿农场 
    埃斯文突然出现,他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再加之他的警告仿佛十万火急,我大为惊恐,急忙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奥布梭的岛上,想问总督,埃斯文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为什么他会从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急切地劝告我,劝告内容与昨天总督对我的劝告如出一辙。不巧总督出去了,门卫不知道他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于是我又赶到叶基的府邸,同样倒霉,主人不在家。这时候,大雪纷飞,这是今年秋天头一场大雪;司机拒绝带我到萨斯基思府邸,因为小车轮胎没有上防滑链条。那天晚上,我挂电话给奥布梭、叶基和斯洛思,但一个都没有联系上。
    
晚餐时候,萨斯基思做了解释:正在庆祝一个约米西教节日,即圣人和王位拥护者的庄严仪式,政府高级官员都要到庙宇去出席仪式。他还解释,埃斯文的行为尽管很狡猾,却是一个失去权势的人所为,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影响人们或者事件——他的行为也随着时间消逝会显得绝望多于理智。在那顿漫长而又滞闷的晚餐期间,我隐约有一种不祥之感。萨斯基思一个劲地谈呀谈,对我谈,对每天晚上在他家进餐的许多雇员、助手以及食客谈;他如此喋喋不休,如此兴致勃勃,我还是头一回领教。晚餐好歹总算结束了,但天气已晚,不宜出门了,而且萨斯基思说,总督们都要在庙宇仪式上忙到半夜才完。于是我决定干脆免了夜宵,早早上床睡觉。睡到深更半夜,我突然被陌生人叫醒,宣布我被捕了,随即,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把我押到孔德尔夏登监狱。
   
    米西洛瑞仅残存几座古老建筑物了,孔德尔夏登监狱就是其中一座。
    狱守是一群彪形大汉,他们推着我穿过走廊,把我推进一间小屋。小屋肮脏龌龊,灯光通明。不一会儿,另一群狱守簇拥着一个神色威严的瘦脸家伙进来。那家伙只留下两人,把其他人打发走。我请他允许我向奥布梭总督带句话。
    “总督知道你被捕了。”
    我一怔:“知道了。”
    “这是我上司采取的行动,当然是遵照33人委员会的命令罗。——老实交待吧。”
    那两名卫兵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一面反抗,一面愤怒地说:“别动武,我什么都说!”瘦脸家伙不理睬我,又叫来一名卫兵。于是三名卫后架着我,用皮带把我系在一张可拆卸的桌子上,然后给我注射了一种迷幻药。
    审问究竟持续了多久,问了我些什么,我都一无所知,因为整个审问期间我都在迷幻药的作用下,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记不住。我清醒过来时,连自己在孔德尔夏登监狱被关了多久也茫然无知:根据我的身体状况,大概四五天吧;但我不敢肯定。注射迷幻药后一段时间里,我连何月何日也懵懵懂懂的,实际上我只是慢慢地开始醒悟自己身在何方。
   
    原来我坐在一辆商旅卡车里面,卡车很像以前载我翻过卡尔加维山脉到里尔去的那辆卡车,只是那一次我坐在驾驶室里,而这次我却坐在车厢里。同车的还有二三十人,但具体有多少我说不清楚,要知道车厢没有窗户,只是后门开有一孔;用四层钢网遮住,可透进微光。车子显然开了好一阵了,我也完全恢复了知觉,车里每个人的位置都大致固定了,屎尿臭、呕吐物臭、汗臭搅在一块,臭不可闻。大家彼此素不相识,谁也不知道我们被载往何方,车上少有谈话声,这是第二次我同逆来顺受、垂头丧气的奥格雷纳人一道被锁在黑暗里。
   
    那天夜里车里死了一个人。他的腹部遭受过棒打脚踢。没有人抢救他,也无法抢救。临死的人碰巧紧挨着我,我便把他的头放在我的膝盖上,让他临死时呼吸畅通,随后他死了。当时我们个个都是赤身裸体,他死后我用他的血涂满我的腿和手,变成一件干燥,僵硬的褐色衣服,但一点也不保暖。
    黑夜寒气愈甚,正在下大雪;新近的积雪,先前的积雪,雨夹雪,冻雪……奥格雷纳语和卡尔海德语对每一种雪都有一个名称。据我统计,卡尔海德语表达雪,即积雪的种类、形态、阶段以及品质的字眼多达62个。另外,还有一套表示落雪种类的字眼,一套表示冰的字眼,一套20多个表示温度范围、风力以及降雨量等的字眼。那天夜里,我坐在车上,脑里翻来覆去地列出这些词语,每想起一个字眼,就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
   
    卡车又继续行驶了三天三夜——自从我苏醒过来后一共四天四夜。
    加上死尸,我们一共有26人,即13对。格辛人思考数目,常以13、26和52为单位,无疑是因为26天长的太阳周期构成他们的无变化的月份,并接近他们的性周期。尸体被抛到我们车厢后壁钢板角落,以便冷冻。其他人或坐着或蜷着,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己的领土上,自己的王国里。到了夜里,严寒难忍,大伙儿便一点一点地聚拢,合成一个整体,占据一定的空间,中心温暖,边缘寒冷。
   
    大家都有一份同情心。我和一位老人,还有一位咳嗽厉害的,被认为最怕冷,因此每天夜里我们三人都呆在这群人,即26人群体的中央,那儿最暖和。每天夜里,我们并不争夺暖和的地方,我们自然而然就各在其位了。说来真可怕,人没有失去的就只有这份善良了。
    尽管车上拥挤,尽管大伙儿挤在一块过夜,但在心灵上大家彼此相隔遥远。25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对全体说过一句话,或咒骂过一句。善良,还有忍耐,但是沉默,始终保持沉默。
    一天,我想是第三天,卡车停了好几个小时,我心里纳闷他们是否把我们扔在这个荒凉地方毁掉。这时候,车里一个人开始与我搭讪。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是关于奥格雷纳南部一座工厂,他曾经在那儿工作,他讲他是如何得罪监工而倒霉的。他用柔和低沉的声音一个劲地讲呀讲,同时用手不停地碰我的手,好像一定要引起我的注意。太阳开始西斜,我们蓦然向路肩①转过身去,一道光柱射进窗孔,突然间,即使在车厢里也能看清楚,我仿佛看见一位姑娘,衣服褴褛,相貌俊俏,样子傻乎乎的,她边谈边仰视我的脸,满脸羞怯的微笑,似在寻求安慰。这位年轻的奥格雷纳人正处于克母恋期,对我动了芳心。这是初次有人向我索取什么,但我却不能给予。于是我起身走到窗孔跟前,佯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瞧一瞧外面,好长时间都没有回到我的位置。
   
    卡车又开动了。声音与运动给人以温暖的幻觉,驱走了冷冰冰的、深沉的寂静,然而那天夜里我依然冷得无法入睡。我估计大半夜我们都在相当高的海拔行驶,但不能肯定,因为在当时情况下,单凭人的呼吸、心跳无法作出准确判断。
    后来我才得知,当时我们在翻越山本斯银斯山峰,爬上了9000多英尺的高度。
    我并不觉得怎么饥饿。我记得上一顿饭是在萨斯基思府邸吃的,那顿晚餐拖得又长又沉闷;在孔德尔夏登监狱他们一定喂过我东西吃,但我记不得了。困在钢厢里的日日夜夜里,吃似乎显得无足轻重,而且我并不常常想到吃。另一方面,水在生活中才是须臾不可缺少的。每天车都要停下来供应一次水,车厢后门设有一孔,明显是用于递水的,该孔平时紧闭着,供水时便打开,递出去一只塑料罐,不一会儿塑料罐装满水,从孔里塞进来,同时吹进来一股寒风。
   
    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那么从我在车里醒过来后的第五天清晨,车停下了。我们听见外面有谈话声、来往的脚步声。钢厢后门从外边被抽掉门闩,猛地掀开了。
    我们一个一个地爬到钢厢门口,有的人是手脚并爬,我们依次或跳到地上,或爬到地上。我们24人都是或爬或跳下来的。两具尸体被扔出车外,一具尸体是早死的,另一具尸体刚死不久。
    外面寒气逼我,白雪反射着阳光,亮晃晃的炫目,离开车里那臭气熏天的窝,有些人甚至哭了,我们挤在卡车旁边,个个都是赤条条的,浑身发臭,我们这个小小的群体,我们这个夜间相依为命的整体暴露在耀眼、无情的日光里。他们把我们分散,排成一行,领着我们向数百码外的一座建筑物走过去。房子的墙是金属墙,房顶盖满了雪,四周白雪茫茫,山峦重叠,沐浴着冉冉上升的太阳的光辉,头上是浩瀚的蓝天,这一切似乎太明亮了,仿佛在颤抖,在闪光。
   
    我们排成一行,在一座帐篷里的一个大水槽边洗澡,人人都喝起洗澡水来。随后,我们被带进宿舍里,领到内衣、毛毡衬衣、马裤、绑腿以及毛毡靴子。我们鱼贯进入食堂,一名卫兵根据名单一个个地点名核实我们。食堂里另外还有一百多身着灰色服装的人,我们和他们一道坐在腿固定在地上的餐桌旁,进早餐。吃米粥,喝啤酒。早餐后,我们全体新老囚犯被分成12组。我所在那一组被领到离那座主建筑后面几百码远的一座锯木厂,厂四周是围墙。围墙外面不远处有一座森林,覆盖着起伏的丘陵,往北面延伸,一望无垠。在卫兵的指点下,我们从锯木厂把锯下的木板运到一座巨大的木棚里,堆垛起来。
   
    看守们不准我们偷闲,但也不强迫我们加快节奏。中午,我们喝一杯未经发酵的麦酒,吃点麦粥之类的,太阳快落山时,我们被带回宿舍吃晚饭,吃的是菜粥,喝的是啤酒。夜幕降临时,我们便被锁在宿舍里,屋子里通宵达旦灯光通明。四壁摆满两层上下铺,间隔5英尺,我们就睡在上面。老犯人争上铺睡,由于热气往上升,上铺舒适些。所谓的卧具,就是有人在屋门口领到一只睡袋。睡袋又粗糙又笨重,散发出别人睡过留下的汗臭味,不过倒是遮风保暖。对我而言,睡袋的缺点只是太短了,标准身高的格辛人可以头脚全部钻进来,但我却是藏头露尾,甚至在床铺也无法伸展四肢。
   
    该地方叫做普利芬国家第三志愿农场与移民点。普利芬,即第30区,位于奥格雷纳住人区的西北端,毗邻山本斯银斯山脉,濒临伊斯格尔江与海岸,人烟稀少,没有大城市。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小镇叫做塔鲁夫镇,位于西南方向好几英里外,农场位于一个荒无人烟的广阔森林地区塔瑞皮斯的边缘。森林地处太北面,不宜于赫姆树、塞瑞姆树或黑韦特树①之类的大树生长,因此只长一种树,即多节、矮小的针叶树,仅有10到12英尺高,灰色针状叶,叫做梭树。虽然冬季星上动植物的种类少得出奇。但有一种类的数量却大得惊人:那座森林方圆数千英里,满是梭树,极少别的树木。那里的荒原都种上了梭树,那座森林已经被砍伐了许多世纪,然而森林里却找不到一块树被砍光的荒地,一座残根树桩废墟,一个遭到侵蚀的山坡。似乎每一棵树都注上了标记,我们锯木厂的每一粒锯木屑都派上了用场。农场上有一座加工厂。每逢天气恶劣,不能出门去森林时,我们就在锯木厂或加工厂干活,把木块、树皮和木屑压成各种形状,从晒干的梭树针叶提取一种树脂,用于制造塑料。
   
    是真正的工作,不过没有强迫我们超负荷干。如果多给我们点吃的,穿得好些,那么干起活来就愉快了,但我们饥寒交迫,没有心思去领略工作的乐趣。看守们对我们虽说粗暴,却从不残酷。他们显得肥胖、笨重、邋遢,在我的眼里女人气十足——但不是纤细娇小,而是恰恰相反:一堆毫无生气的肥肉,牛一般呆头呆脑,没有棱角,没有锋芒。在同窗囚犯中,我也总觉得自己一个男人生活在女人或者阉人群里,这种感觉我在冬季星上还是头一次碰到。囚犯们也是长得臃肿、粗糙。他们彼此很难分清楚,他们激动时的语调总是低沉的,他们的谈话内容总是鸡零狗碎的。最初我把这种没精打采,这种平淡呆板归咎于缺乏食物、温暖与自由的缘故,但我很快就发现另有原因:原来是药物所致,全体囚犯都让服了药物,以防止他们进入克母发情期。
   
    我知道有药物可以减弱甚至几乎消除格辛人性周期的发情阶段,当从行动方便与否、医学或道德角度出发,需要禁欲时,便服用药物。这样可以越过一个或数个克母恋期,而又不产生副作用。人们普遍自愿服用这种药物。至于是否有可能强迫服用,我不清楚。
    有充足的理由让囚犯服药。一个处于克母恋期的囚犯必将成为他所在作业小组的破坏分子。不让他干活吧,那又拿他怎么办?——更为严重的是,如果当时没有别的囚犯处于克母恋期,而且这很有可能,因为我们全体只有150人左右。对于格辛人来说,在克母恋期没有性伙伴,那是欲火难熬的;因此,要避免欲火煎熬,避免浪费工作时间,最好根本就别进入克母恋期。于是,他们设法阻止。
   
    在那儿呆了几年的囚犯在心理上,并且我相信至少还在生理上受到了药物的阉割。
    他们就像阉牛一样,没有性能力。他们仿若天使,没有羞耻,没有欲望。然而,没有羞耻,没有欲望,就没有人性。
    既然格辛人的性冲动受到自然的严格限定与制约,那么就较少受到社会的干预:对性的规范,引导与压制比我所知道任何两性社会都少。戒欲完全出于自愿,纵欲也完全可以接受。性恐惧与性绝望极为罕见。我第一次耳闻目睹社会目的与性欲背道而驰。性受到压制,而不仅仅是压抑,虽然不产生性压抑,但从长远的角度会产生也许更可怕的东西:性萎靡不振。想想吧,一个性受到控制的社会会走上什么样的歧途。
   
    先前我说过,在普利芬农场我们干活吃不饱,身上穿的衣服,尤其是脚上的鞋袜,不能抵御酷冬严寒。狱守们大都是些缓刑犯人,比我们好不了多少。农场的性质及其管理方式是惩罚性的,但并非毁灭性的。我觉得,假如不让犯人服药,不审问犯人,这个地方还是可以忍受的。
    一些犯人分成12人一组接受审问,只是千篇一律地忏悔一番,背诵回答一系列提问,注射一针防克母恋药,便被放出去干活。其他犯人,即政治犯,每隔5天就要接受一次药物作用下的审讯。
    我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审问我的目的何在,更不知道审问的内容是什么。服药几小时后,我在宿舍里醒过来了,发现自己和其他六七人躺在铺上,其中有的也已经清醒了,但有的依然处于药物的控制之下,显得目光呆滞,无精打采的。我们都能站立起来时,狱守就带我们到厂里干活,然而,经过第三次或第四次审问后,我站立不稳了。于是他们让我躺在铺上,第二天我又摇摇晃晃地跟小组出去了。又接受了一次审问,之后一连昏睡了两天,显然,不是抗克母恋激素就是幻觉剂对我那不同于格辛人的神经系统产生了毒性作用,而且这种作用是累积性的。
   
    农场没有医院。农场的准则是不干活就是死亡,然而,在工作与死亡之间存在着宽松的缓冲地带,是狱守们提供的。我说过,狱守们既不残忍,也不善良。只要不给他们惹麻烦,他们就敷衍了事。我和另一位囚犯显然站立不稳时,他们就让我们呆在宿舍里,躺进睡袋,对我们视而不见。最后一次审问我病得很厉害,另一位中年同伴肝脏病入膏肓,苟延残喘了,但又不能立刻死去,于是就让他躺在睡铺上,慢慢死去。
   
    在普利芬的往事如烟,但我对这位同伴仍记忆犹新。他在生理上是冬季星大陆典型的格辛人,身体部位紧凑,四肢短小,皮下脂肪厚实,即使在病中身体也是光滑滚圆。
    小脚小手,臀部肥大,胸部宽厚,乳房并不比我这个种族男性的发达,红褐色皮肤,一头漂亮的黑发,犹如动物皮毛一般蓬松。宽脸,五官小巧,结实,双颊突出。他的身体特征类似居住在地球高原或北极地区与世隔绝的形形色色的部落。他名叫阿斯纳,是个木匠。
    我们彼此交谈。
    我想,阿斯纳并不怕死,但怕死的过程,于是他想办法分心,不至于那么恐惧。
    除了都命在旦夕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而我们又不想谈论死亡。于是,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各说各的,谈不到一起。这对他倒无所谓,但我要年轻些,好奇心重,喜欢了解,理解,解释。然而,没有解释。我们各谈各的。
    夜里,宿舍灯火通明,拥挤,嘈杂。白天,灯光熄灭,偌大的屋子昏暗,空旷,寂静。我们俩紧挨着躺在铺上,轻声交谈。阿斯纳最爱讲他年轻时在德瑞尔峡谷一座国营农场的故事,孔德瑞尔峡谷里辽阔、壮美的大平原,先前我从边境到米西洛瑞就驱车驶过那儿。阿斯纳的故事迂回曲折,没完没了。他方言很重,用了许多人名、地名、习俗名称、工具称谓,我都不知所云,所以他的回忆我听得稀里糊涂的。一般在中午时分,他的感觉最轻松,于是我就请他讲个神话传奇故事。格辛人大都肚子里装满了这类故事。他们的文学虽然有文字,但主要是口头流传,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都算得上有文化修养。阿斯纳知道奥格雷纳的主要神话传奇,如“米西短篇传奇”、“帕西德①传奇”以及小说“大海商人世家”。他总是用轻柔而又含混不清的土音讲述这些故事,还有他小时候听来的一些地方传奇。然后他会变得倦怠,请我讲一个故事。“他们卡尔海德人讲什么故事呢?”他总是手揉着腿问道,接着转身面对着我,脸上挂着怯生生的、诡秘的、忍耐的微笑,他备受腿部剧痛的折磨。
   
    有一次我说:“我知道一个故事,讲的是居住在另一个星球的人们的事。”
    “是什么样的星球呢?”
    “大体上和这颗星球差不多,但它不环绕太阳运转,而是环绕你们称之为萨勒姆的恒星运转。那是一颗黄色的恒星,很像太阳,就在那颗太阳下的那颗行星上,住着其他人类。”
    “萨洛维②教义讲的就是外星的故事。我小时候,有一位年老的萨洛维疯牧师,爱到我的家庭来讲外星的传说。那是撒谎者死后去的地方,是自杀者去的地方,是盗贼死后去的地方,是我们,你我去的地方。喂,你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吗?”
    “不对,我要讲的不是灵魂世界,而是真实的世界。居住在上面的人是活生生的人,就和这里的人一样,有血有肉的。不同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学会了飞行。”
    阿斯纳咧嘴笑了。
    “可要知道他们不是展示双臂飞行,他们是乘形状像小车的机器飞行的。”但我的意思很难用奥格雷纳语表述,因为奥格雷纳语中没有确切表达“飞行”的词;只有一个近义词,意思是“滑行”。“是这样的,他们学会了制造一种机器,可以在空中滑行,就像雪橇在雪地上滑行一样。后来,他们又学会了使这种机器走得更远更快,最后它们犹如弹弓弹出的石子,离开地面,穿越云层,穿越空间,来到另一颗星球,围绕太阳旋转。当他们到达另一颗星球时,在那儿发现了人……”
   
    “在空中滑行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当他们到达我所在的星球上时,我们已经知道了在空中行驶。但是他们教我们如何从一个星球航行到另一个星球,当时我们还没有那种机器。”
    阿斯纳如堕五里云雾,晕头转向,仿佛听天方夜谭似的。我呢,正在发高烧,胳膊与胸部因注射而留下的一处处伤痕疼痛难忍,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编造故事的。
    “讲下去吧,”他说,想听个明白,“除了在空中行走外,他们还做些什么呢?”
    “哦,就和这儿的人差不多。但是,他们始终处于克母恋之中。”
    他格格地笑道:“始终都处于克母恋……这么说来,那是一个奖赏的地方呢,还是一个惩罚的地方?”
    “我不知道,阿斯纳。”
    “这颗星球又是两者中哪一颗呢?”
    “两者都不是。这颗星球就是这颗星球,是怎样就怎样的。你出生在这里,而且…
    …存在就是合理……”
    “我不是在这里出生的。我是来到这里的,我是选择这里的。”
    我们四周阴影笼罩,寂静无声。宿舍高墙外面远方乡野的宁静中传来一丝微弱的声音,那是手拉锯的咝咝声,如怨如泣,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唉……唉,”阿斯纳呢喃道,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腿,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轻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们谁也没有选择。”
    那次谈话后,他就陷入昏迷状态,很快就撒手归西了。我不知道他被送到志愿农场的原因,犯了什么罪、什么过错,他的身份证件有什么问题,我只知道他在普利芬农场呆了不到一年。
    阿斯纳死后那一天,他们又带我去受审。这次他们只好把我抬去,此外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第十四章 虎口逃生 
    奥布梭和叶基离城而去,斯洛思的门房又把我拒之门外。这时我明白了既然朋友已经翻脸不认人,我只好求助于敌人了。于是我去找萨斯基思专员,敲诈他。我没有足够的钱买通他,只好利用我的名声。在背信弃义之徒中间,叛国者的名声最坏。我告诉萨斯基思,我是卡尔海德“贵族集团”派到奥格雷纳来的间谍,这个集团在策划暗杀蒂帕,而他萨斯基思则是萨尔夫指派给我的接线人。如果他拒绝提供我所需要的信息,那么我就要告诉我在艾尔亨朗的朋友,说他是个双料间谍,替“自由贸易派”效劳。消息自然会不胫而走,传回米西洛瑞,传到萨尔夫那里。这个大傻瓜居然相信了我的话,我想了解什么,他都迫不及待地讲出来,甚至还请我认可呢。 
    

    我的朋友奥布梭、叶基等人尚未对我构成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们牺牲了特使,从而保全自己,相信我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也不会引火烧身。我去找萨斯基思之前,萨尔夫组织除了戈姆之外,谁都对我不屑一顾,但现在他们却在处处监视我。我必须办完我的事情,然后溜之大吉。由于邮件要受到检查,电话或电台受到监听,无法与卡尔海德的任何人联系,于是我首次登皇家大使馆大门。外交官萨丹·瑞米尔·奇利维希是我从前在宫廷时的老相识,他答应立即向阿加文国王禀报特使的遭遇及其被囚禁的地方。奇利维希是个干练而又诚实的君子,我相信他会直接把信息送到,不至于受到耽误。至于国王会怎样理解信息,采取什么措施,我就无法猜测了。我希望,万一艾先生的船从云层里突然落下来,国王会及时得到信息,因为当时我对他遭到萨尔夫逮捕之前,向船发出的信号仍然抱有一线希望。
   
    眼下我处在危急之中,如果我走进大使馆时被人发现,就会非常危险。于是,我一出使馆就直奔城南商旅车队起点站,于当天即13月19日中午前离开了米西洛瑞。我来米西洛瑞是扮做卡车装卸工的,离开也是一样。我随身携带了旧证件,只是稍有改动,以便申请新的工作。在奥格雷纳,伪造证件风险很大,因为每天要检查52遍证件,但敢冒风险的人还是不少,我在鱼岛的老伙计们就让我见识过伪造证件的种种秘诀。我痛恨隐姓埋名,然而要逃命,要活着穿过辽阔的奥格雷纳大地,到达西海岸,除此以外,就别无选择了。
   
    我随着商旅车队隆隆地开过孔德瑞尔大桥,离开米西洛瑞时,我的思绪已经飞到了西方。秋去冬来,我必须在公路关闭之前,赶到目的地。特使特别怕冷,气温华氏30多度时就要穿大衣,看来他熬不过普利芬的寒冬了,因此,我心急如焚。但大篷卡车却慢如蜗牛,从一座镇爬行到另一座镇,北上,再南行,沿路装货,卸货,折腾了整整半个月我才终于到达艾萨格尔江口的艾斯文。
   
    在艾斯文还算走运。在驿站同人闲聊时,偶尔听说沿江的皮货贸易,持有执照的捕兽者们乘雪橇或雪艇沿江上上下下,穿过塔润帕斯森林,几乎抵达冰川。听他们谈如何设陷阱捕猎野兽,我灵机一动,想到了弹簧捕兽机。克姆高地和戈布林腹地一样,盛产全身白毛的帕斯瑞①,这些动物喜欢生活在冰山脚下。年轻时代我曾在克姆高地的梭树森林狩猎过它们,现在干吗不在普利芬梭树森林用捕兽机捕捉它们呢?在奥格雷纳的西部和北部边陲,在山本星以西那广袤的荒原,人们多少享有一点自由,因为那儿的督察不够,无法将他们困在一个地方。在那儿,古老的自由传统挺过了新世纪,遗风犹存。艾斯文是一座灰色的港口,建在艾萨格尔河湾的灰色岩石上,大街小巷荡漾着湿润的海风。当地人都是渔夫,性格凶悍,说话直率。现在回首艾斯文,心中赞美之情油然而生,因为我的命运就是在那儿开始有转机的。
   
    我购置了滑雪橇、皮靴、捕兽机以及食品给养,从地方当局那里领到狩猎执照、授权书、身份证等等,然后随同一队猎人徒步溯艾萨格尔江而上,领头的是一位名叫马瑞万的老人。江尚未冰冻,车辆都静静地停在路上,即使在岁末,这个河岸斜坡上,也是雨多雪少。因此,猎人们大都要静静地等到开年元月的严寒季节,才乘雪艇往江上游走。然而,马瑞万老人却打算及早赶到北方,趁首批帕斯瑞兽在迁移途中穿过森林时,捕捉它们。老人对山本星北部荒野以及“火山”了如指掌,我跟随他溯江而上的日子里从他那里学会许多东西,这对我今后大有裨益。
   
    到了名叫塔鲁夫的小镇后,我装病离开了捕猎队,他们继续北上。等他们走后,我急忙往东北方向行走,进入山本星的深丘里。在山间游荡了数日,熟悉地形,并把我携带的给养装备几乎都藏在离塔鲁夫镇十二三英里远一座隐秘的山谷里,然后循原路回到小镇。这次我进入了镇里,住在驿站。我又重新购置了滑雪橇、皮靴、食品、皮包和冬装,仿佛要囤积装备长期捕捉野兽似的。另外还新添置了一个炉子、一座多层皮帐篷以及一辆装载全部给养装备的轻型雪橇。然后,我无所事事,静等雨水变成大雪,泥浆变成冰封,等不了多久,因为我从米西洛瑞到塔鲁夫,路上已经呆了一个多月。第二年元月四日,我等待的大雪下起来了。
   
    下午我穿过普利芬农场的电网,身后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落雪掩盖了。有一道溪谷通往农场东面的森林深处,我把雪橇藏在溪谷里只穿雪鞋,背着背包绕回公路,大摇大摆地走到农场的大门前。我向门卫出示我滞留塔鲁夫镇期间伪造的证件,证件盖上“蓝色印戳”,证明我是获得假释的犯人瑟勒尔·本思,还附有一张命令书,命我前往普利芬第三国立志愿农场报到,服役两年,任看守。
   
    值班的看守长训斥我比命令书所规定的期限晚到一天,然后派我去看守犯人宿舍。晚饭已过。运气真好,天色已晚,他们无法发给我标准皮靴和制服,同时没收我自己的服装。没有发给我枪,但我在厨房里游来荡去,哄厨子说想找点东西吃时,顺手牵羊偷了一支。厨子的枪挂在烤炉后面的一颗钉子上,我偷了去。这支枪打不死人,也许看守的枪都不致命。农场并不杀死人,自有饥饿、寒冬与绝望充当杀手的。
   
    农场共有30—40名看守,150—160名犯人,个个都面黄肌瘦。虽然才晚上7:30—9:30,大多数犯人已经熟睡了。我找到一名年轻的看守带我四处走一走,指给我看哪些犯人睡着了。看见犯人们睡在灯光通明的巨大房子里,我差一点放弃了在我引起怀疑之前的第一夜就行动的计划。他们全都藏在长铺上的睡袋里,犹如婴儿藏在母腹里,看不见,分辨不出谁是谁来。唯独一人例外,他身子太长,睡袋藏不下全身,露出一张骷髅般的脸。先前在艾斯文有了转机的命运之轮就在我的脚下转动。我只有一种天赋,那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启动伟大的命运之轮,知道当机立断,我原以为去年在艾尔亨朗时自己就丧失了这种远见卓识,永远不会恢复了。现在这种天赋失而复得,深知我能够驾驶自己的命运之轮并把握住世界的机遇,犹如一只羊毛绣球滚下陡峭、危险的时间山坡,顿时让我欣喜若狂。
   
    我依然在宿舍里游荡,显得躁动不安,大惊小怪,呆头呆脑的,于是他们便派我值后半夜班。到了深更半夜,就只有我和另一个值后半夜的看守睡在宿舍里面。我不停地徜徉,不时地在睡铺旁边走上走下。我的计划已定,便开始运用意念和体能,进入发功状态,因为没有来自“黑暗”的力量的帮助,光凭我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堪当此任的。黎明将至,我再次走进宿舍,用厨子的枪把金利·艾击昏,接着连人带睡袋抱起来,扛在肩上,向警卫室走去。“你在干啥?”另一位看守睡意蒙胧地说,“把他放下来!”
   
    “他死了。”
    “又死一个吗?天啦,冬天还没有真正到呀。”说着他偏过头瞧特使那搭拉在我背上的脸,“哦,是他,那个性变态,没错。说真的,先前我不相信他们对卡尔海德人的流言蜚语,后来我亲眼瞧见这个丑八怪,我才相信了。整个星期他都躺在铺上,没完没了地呻吟,叹息,但没有想到他会死得这么快。算了吧,把他扔在外面,等天亮后再处理,快去,别像一个背大粪的脚夫站在这儿……”
   
    于是,我沿着走廊走出去,在督察办公室门口停下来,由于我是看守,便大摇大摆走进办公室,找到装报警器和电源开关的墙板。开关都没有标明记号,不过看守们在开关旁边注有字母,以便在紧急情况下唤起记忆。一看F·f知道是指“fences”(围墙电网),我便扳开关,切断农场最外面电网的电源,然后把艾扛在背上,继续往前走。我从警卫室经过,一位卫兵正在警卫室里值班,便故意佯装吃力地拖那死人包袱,因为我体内功力正盛,不想让人看出我轻松自如。事实上,我能够拖走或背负比我自己重的人。我说:“是一具犯人尸体,他们说把他扔出宿舍。把他丢在哪里?”
   
    “我不知道,扔到外面就行了。雪下得可大了。”他指的是湿润的鹅毛大雪,这对我来说,可是再好不过的福音。“好吧,好吧。”我说着就把包袱拖到外面,然后绕过宿舍角落,走出他的视线之外。我又把艾扛在肩上,往东北方向走了数百码远,翻过切断电源的电网,扔下包袱,跳下去,又背起艾,拼命朝河边奔去。行至离电网不远处,突然响起尖厉的哨声,探照灯光扫来扫去的。此时大雪纷飞,把我隐蔽了,但却不足以短短数分钟之内掩盖我的脚印。还好,我走到江边时,他们还没有追来。于是我北行,沿着树丛下面的开阔地奔走,没有开阔地之处,我就涉水。这条小河是艾萨格尔江的支流,水流湍急,还没有冰冻。随着黎明的到来,情况就危急了,于是我大步流星往前走。我体内仍在发功,因此觉得特使虽然太长,不好背,但却一点也不重。我沿着小河走进森林,来到藏雪橇的沟壑,用皮带把特使系在雪橇上,把我的给养围在他身体四周上下,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又在雪橇上面盖了一张雨衣。然后,我换了衣服,吃了点随身带的食物,因长时间发功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随即,我踏上林中干道,朝北方疾行,不久两个滑雪者追了上来。
   
    此时已是一身捕猎者装束的我告诉他们我正在追赶马瑞万老人的捕猎队,那队人在14月底往北方走了。他们认识马瑞万,所以瞧了一眼我的捕猎许可证,便相信了我的编造。他们没有想到逃犯会朝北方逃走,因为普利芬北面一无所有,唯见茫茫森林与冰天雪地,也许他们本来对逃犯就毫无兴趣。为什么他们要有兴趣呢?他们继续前行,仅一个小时后就返回农场,在路上又遇上我。其中一人就是与我共同值下半夜的那家伙。整个下半夜我都在他面前游来荡去的,他却居然没有看清我的脸。
   
    他们走远后,我便离开大路。整整一天都沿着一条漫长的半圆形羊肠小道,穿过农场东面的森林与浅丘往回走,终于走出了农场东部地区,走出了荒原,来到塔鲁夫上方的隐秘小谷地,那儿藏有我的全部备用装备。道路崎岖不平,再加之雪橇负荷太重,行驶艰难,好在雪已积得厚厚的,并且变得愈加坚硬,再说我在发功。我必须保持发功状态,否则的话,元气一泄,人就软弱无力了。以前我发功从未超过一小时,但我知道一些“老人”的内功可以保持一天一夜,甚至更久。再说,眼下情况紧急,迫使我早期所受的训练超水平发挥。发功之人对自己并无忧虑,我担忧的倒是特使,他中了一枪轻微的声波枪后,早就该醒过来了,可是他连动都没动一下,而我又没工夫照料他。难道他的生理与我们竟有天壤之别,对我们而言仅仅是瘫痪,对他来说就是一命呜呼吗?当命运之轮在你脚下转动时,你一定要留心自己的言行。我已经两次叫他死人,两次把他当作死人扛走,所以我自然而然会想到,我扛过山丘的是个死人,我的命运会随着他的生命归于尘土。我就会大汗淋漓,赌咒发誓,结果元气就会从体内泄完,犹如水从破罐子里流走一般。然而,事实上我挺下去了,体能一直维持到我到达山脚的贮藏处,搭起帐篷,照顾好艾。我打开一盒营养丰富的食品,自己狼吞虎咽吃了大半,剩一些做汤喂他,因为他面有饥色。他的手臂和胸部有多处溃烂,由于他躺在肮脏的睡袋里,所以一直没有结疤。我洗干净他的溃疡,让他躺在温暖的皮毛睡袋里,藏得严严实实的,就好像他藏在冬天的深山老林里,我也只能如此了。夜幕降临,黑暗愈浓,我自由发功大伤元气,体力不支了,只好将自己,将他托付给黑暗了。
   
    我们俩睡了。天下着雪,我一连昏睡了一夜一天又一夜,我终于睡醒了,挣扎着站起来,往外边瞧去,只见帐篷半埋在雪里。阳光与蓝色的阴影反射着白雪,亮晃晃的。东方远处高空,一团灰雾飘移,模糊了明净的天空。那是乌登纳斯瑞克山的烟雾缭绕,该山是火山山脉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山。
    我仍然处于恢复阶段,身体十分虚弱,老想睡觉,但只要我能挣扎起来,每次都喂艾一点汤,到了傍晚他苏醒过来了,虽然神智尚未清晰。他大叫一声坐起来,惊恐万状。我跪在他身边,他挣扎着躲开我,但用力过度,晕了过去。那天夜里,他尽说胡话,说的语言我不懂。在万籁俱寂、茫茫黑暗的荒野,听他自言自语他在另一颗星球上学会的语言,实在怪诞。第二天仍很艰难,每当我试图照料他的时候,我想他都误以为我是农场一名看守,我给他服药,他吓得要死。他会突然冒出奥格雷纳语和卡尔海德语,模糊不清地搅在一起,乞求“别打针”,随即又拼命反抗。他们不仅让他服了药,而且还改变了他的心态,使他沦为疯子或傻子。接着我真希望要是他在梭树林中死在雪橇上就好了,希望自己还不如早就倒霉,在离开米西海瑞时就被逮捕,送到某座农场去自生自灭。
   
    我从睡梦中醒来,他在注视着我。
    “是埃斯文吗?”他无力地耳语道。
    第二天,他的身体大有改观,能坐起来吃东西了,身上的溃疡在愈合。我问他那些溃疡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是药物导致的。他们没完没了地给我打针……”
    “是为了预防克母恋情吗?”我听人讲起过这玩意,那些人是从志愿农场逃出来或被释放出来的。
    “是的。还有其它药,我不知道究竟是啥药,估计是某种迷幻剂。他们把我弄病了,而且还不停地让我服药。他们究竟想发现什么呢?我能告诉他们什么呢?”
    “与其说他们在审讯你,还不如说他们在驯化你。”
    “驯化我?”
    “他们强迫你服用一种奥格雷纳人基因制剂,上瘾,从而使你变得百依百顺。这种伎俩在卡尔海德人们并非不知道。也许他们在你和其他人身上进行实验。我听说过,他们对农场的犯人进行洗脑药物及其技术的实验。当初听说时,我还持怀疑态度,现在我相信了。”
    “你们卡尔海德也有这些农场吗?”
    “卡尔海德?”我说,“没有。”
    他焦躁地擦着前额:“我想,他们在米西洛瑞会说奥格雷纳没有农场。”
    “恰恰相反。他们会大肆吹嘘,拿出志愿农场的录音带和照片给你看,以显示离经叛道者在农场受到改造,残存的部落在那儿得到安身之处。或许他们还会带你去参观坐落在米西洛瑞近郊的第五区志愿农场,那是一座模范农场。艾先生,如果你相信我们卡尔海德也有志愿农场的话,那么你就过高地估计我了。我们还不是一个发达的民族。”
   
    他久久地躺着,凝视着我点燃的炉火,直到火炉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闷热来。然后,他望着我。
    “眼下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又告诉了他一遍。
    “你只是……带着我走出来的吗?”
    “艾先生,你们犯人中的任何一位,或者你们所有犯人,都可以在任何一天夜里走出那个地方。如果你没有挨饿,没有疲倦,没有绝望,没有服药的话,如果你有大衣穿,有地方走的话……但有一个难题。你往哪儿走?上一座镇上去吗?没有证件,你就完了。到荒野去吧?没有栖身之处,你也完了。我想,在夏天他们会向普利芬农场增派看守;在冬天,他们就利用寒冷本身看守农场。”
   
    他听得心不在焉。“埃斯文,你背我连100码远都走不了,更不必说背着我跑几英里,在黑暗中穿过旷野——”
    “我在发功?”
    他迟疑了一下:“是自动发功的吗?”
    “是的。”
    “你是……一名汉达拉人吗?”
    “我是在汉达拉长大的,又在诺瑟瑞尔隐居村隐居了两年。在克姆高原,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是汉达拉人。”
    “我原以为,发功之后元气大伤,就会瘫倒——”
    “说对了,这叫做伤精①,也就是昏睡,它持续时间比发功期长,你一旦进入伤精期,如果不顺其自然,那是十分危险的。我一连昏睡了两天两夜,现在我仍然处于伤精期,不能够爬山。而且肚子饿得要命,我带了一周的干粮,都给我吃得差不多了。”
    “原来是这样的,”他带着怨气仓促说道,“我懂了,我相信你——除了相信你外,还有什么办法呢。这儿只有你我两人……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一听便火冒三丈,凝视着我手边的冰刀,没有瞧他一眼,也没有回答,慢慢地抑制住自己的愤怒。我暗自想他是一个愚昧的人,一个外星人,受到了虐待,吓坏了。因此,我终于客观地说:“我觉得你到奥格雷纳来,到普利芬来,我有部分过错。因此,我想将功补过。”  “我到奥格雷纳来,与你毫无关系。”
    “艾先生,我们看待同样的事物,眼光不同,我原来误以为是相同的眼光呢。让我回忆一下去年春天的事情吧,在奠基典礼前半个月左右,我开始劝说阿加文国王耐心等待,对你本人以及你的使命不要草率做出决定。参加庆典的人选已经定好了,因此最好举行庆典之后再提你的事,尽管并不期待什么结果。我以为你理解这一切,但我错了,我太自以为是了。但我无意伤害你,无意指点你,我以为你懂得列米尔·蒂帕一夜之间登上权力宝座所带来的危险。如果蒂帕找到充分理由害怕你的话,那么他就会指责你在为某个集团效劳,那么很容易因恐惧而激怒的国王就会把你害死。蒂帕得势时,我希望你避而远之,以求平安。碰巧我也和你一样一落千丈。我早迟是要下台的,只是不知道就在我俩谈话那天夜晚,不过,谁当国王的首相都当不久的。我接到放逐令后,不敢与人联系,怕我的贬谪会连累你,加大你的危险,于是我来到了奥格雷纳这儿。我试图建议你也到奥格雷纳来,我力劝32人统治集团中我最信任的人批准你入境,没有他们的关照,你是得不到入境证的。在你身上,他们看到,我也鼓励他们看到一条通往权力之路,一条走出与卡尔海德日趋紧张的敌对局势,恢复自由贸易之路,一次也许能打破萨尔夫控制的机会。然而,他们太谨小慎微了,不敢行动。他们不公开宣布你的到来,反倒把你藏起来,从而坐失良机,而且还把你出卖给萨尔夫,以保全他们自己。我过于指望他们了,这当然是我的过错。”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这一切扑朔迷离,这一切秘而不宣、争权夺利和阴谋诡计——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埃斯文?你在追求什么呢?”
    “我追求你所追求的:让我的星球与你的星球结盟。你觉得呢?”
    我们俩隔着熊熊的炉火凝视着对方,那样子犹如一对木偶。
    “你是说,即使加盟的是奥格雷纳吗——”
    “没错,即使是奥格雷纳,但卡尔海德不久就会效仿的。当我们所有人,我的所有同胞都处在关键的时刻,你以为我还会死要面子吗?只要我们觉醒,至于哪个国家首先觉醒,那有什么关系呢?”
    “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他怒气冲冲地说,他因身体虚弱更显得怒不可遏,声嘶力竭,火爆爆的,“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去年春天你就该告诉我,我俩就可以免受普利芬之行的苦头。你代表我的种种举措——”
    “失败了。使你蒙受苦难、屈辱与危险,这我知道。但如果为了你的缘故我和蒂帕拼个你死我活,那么此时此刻你就不在这儿了,你早就躺在艾尔亨朗的坟墓里了。再说,现在卡尔海德毕竟有些人,奥格雷纳也有些人相信你的话,正是因为他们听了我的话,也许他们还没有替你服务。正如你所说的,我的最大错误是没有向你解释清楚。我不习惯这样做,我既不习惯于给予,也不习惯于接受,无论是劝告还是责备。”
   
    “我并不想以怨报恩,埃斯文——”
    “但事实上是。这很奇怪,整个格辛星我是唯一完全信赖你的人,同时我也是格辛星你唯一拒绝信赖的人。”
    他双手抱着头。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对不起,埃斯文。”这既是道歉也是认同。
    “事实上是,”我说,“我信任你,但你却不能够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我的腿蜷麻木了,便站了起来,又气又烦躁,浑身颤抖,“教一教我你的心灵语言术吧。”我想换个轻松的话题,好消气息怒,“你那种语言不可能说谎。教会我吧,然后再问我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啥。”
    “我乐意效劳,埃斯文。”
 
第十五章 逃亡大冰川 
    我醒来了。在此之前我醒来过数次,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昏暗的圆锥体里面,听见理智告诉我这是个帐篷,我躺在里面,还活着,已经不在普利芬农场了,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坐起来,打了个呵欠,用手指梳了梳满头乱发。埃斯文,躺在离我数码远的睡袋上酣睡。他只穿了条马裤,赤裸着上身,显得很热,一张诡秘的黑脸暴露在阳光之下,暴露在我的凝视之下。每一个人熟睡时都是一副傻相,埃斯文也不例外:一张结实的圆脸,表情松弛、漠然,上嘴唇和浓眉上面挂着微小的汗珠。我记得,当时在艾尔亨朗,他身穿高官锦衣,站在游行大典检阅台上,沐浴着阳光,大汗淋漓,显得多么气派。而此刻我眼前的他,躺在冷冷的阳光下,半裸着身子,显得孤立无助,我第一次看见他沦为平常人。 
    

    他很迟才醒来,而且醒得缓慢。最后他打着呵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穿上衬衫,伸出头去看天气,然后问我是否想喝一杯麦粥。他发现我早已在帐篷里爬来爬去,用昨天夜里他留在浅底锅里的水煮好了一罐麦粥,水是炉子上积雪融化的。他接过一杯麦粥,生硬地谢了我一声,便坐下来喝粥。
    “埃斯文,咱们到哪里去?”
    “艾先生,这取决于你想去哪儿?还要看你怎么走法?”
    “走哪条路离开奥格雷纳最快?”
    “往西走,往海岸走。太约30英里左右。”
    “然后呢?”
    “这里的港口即将冰冻,或许已经冰冻了,反正在冬天没有船只远航。因此,要找个藏身之处,等到明年开春,到那时候就有大商船开往西斯和佩鲁特,如果贸易禁运继续的话,那就没有商船驶往卡尔海德。也许我们可以搭一艘商船走,真倒霉,我的钱用光了。”
    “有没有别的路线?”
    “卡尔海德,穿越大陆。”
    “多远?1000英里吗?”
    “走公路差不多,但我们不能走公路,我们连第一座检查站都过不了。唯一可行的路线是往北翻山越岭,往东穿过戈布宁,然后下到濒临戈森海湾的边界。”
    “你是说穿过戈布宁——大冰川吗?”
    他点了点头。
    “在冬天不行吧,行吗?”
    “我想同走别的路线没有两样,只要运气好,是可行的。从某种角度讲,在冬天穿越冰川还要容易些。要知道,好天气更容易留连在大冰川上,因为冰川的冰反射太阳的热量,而暴风雪却被挤到冰川边缘地区。”
    “这么说来,你当真考虑——”
    “不当真考虑,带你离开普利芬农场还有啥意义呢?”
    他怒气未消,语气生硬,在昨夜一席令我感到震撼的长谈之后。
    “我的理解是,在你看来,穿越冰川较之等到明年春天再穿越大海,风险要小些,是吗?”
    他点了点头。“孤独。”他简短地解释。
    我沉思良久:“我希望你考虑我的弱点。我没有你那么耐寒,我对滑雪不在行,我的身体状况不佳——尽管比几天前好多了。”
    他又点了点头。“我想我们可以克服。”他简单地说,他这种沉默寡言我一直视为是讽刺。
    “好吧。”
    他瞟了我一眼,喝完他那杯茶。可以叫做茶,麦粥由一种烤谷物酿造而成,是一种棕色的甜酸饮料,含有丰富的维生素A、C和糖,还有一种与药贝宁①有关的兴奋剂,这种兴奋剂令人神清气爽。冬季星上没有啤酒的地方,就有奥西②;凡是既没有啤酒也没有奥西的地方,就没有人。
    “旅途很艰难,”他放下杯子说,“举步维艰。如果运气不好,我们就走不过去。”
    “我宁愿死在冰川上,也不愿呆在你救我出来的那个鬼地方。”
    他切下一块干面包果,递给我一片,然后坐下啃起来。“我们还需要食品。”他说。
    “如果我们真的到了卡尔海德,那会怎么样呢?我是说对你而言,你仍然处于被放逐之中。”
    他转过他那乌黑的眼睛,恰似水獭的眼睛,望着我:“是呀,所以我想呆在这一方。”
    “还有,如果他们发现你帮助他们的囚犯逃出来呢——”
    “他们不必发现。”他惨然一笑,说道,“首先我们得穿越冰川。”
    我情不自禁地说:“喂,埃斯文,我昨天说的话你原谅吗?”
    “没有关系。”他站了起来,嘴里仍然在嚼面包果,穿上长袍、大衣和皮靴,水獭一般溜出由阀门控制的自动门。来到帐篷外面,他又回头伸进来说:“我可能要很久才回来,说不定一夜都呆在外面。你能照看好自己吗?”
    “能够。”
    “很好。”说完他就走了。我从未见过埃斯文那样的人,适应环境变化如此左右逢源,如此迅速。他从不急躁,仓促,但随时准备行动。这无疑是他那非凡的政治生涯的奥秘,而为了我的缘故他已经抛弃了这种生涯,这也是他信任我,忠诚我的使命的原因。我一到来,他就准备好了,在这方面,冬季星上无人能望其项背。
    然而,他却自以为是一个行动迟缓的人,一到关键时刻就惊慌失措。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由于思维迟钝,因此凭直觉行动,而直觉又是受他的“运气”支配,这种直觉极少失误。他是一本正经说这番话的,看来可能是真的。冬季星上能够预见未来的并非只有隐居村的预言家们,他们驯化,培养了预感能力,但却没有增加其可靠性。在这方面,约米西教也强调:预感天赋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或者仅仅是一种预见能力,它还是同时看见一切(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能力:看见整体。
   
    埃斯文外出期间,我让那只小小的加热炉保持在最高温度。
    加热炉是格辛人在千百年来战胜严寒的斗争中所完善的一种高级节能装置,它只使用一组热聚变物质作为电源,装有仿生电池,一次充电可连续使用14个月,释放出极强的热量,它集火炉、加热器和照明灯为一体,重约4磅。帐篷是塑料材质,这是一种特殊塑料,能防风雪御寒冷,并能防止帐篷里面的水结冰,而在寒冬结冰是帐篷的大敌,另外还有帕斯瑞皮毛睡袋、衣物、滑雪板、雪橇、食物给养等等,一切都精美绝伦,轻便耐用,高雅华贵。
   
    他终于回来了,如同雄鹰展翅,掠过夜色朦胧的山岗,疾驰而下——他是个出色的滑雪好手——滑到我身旁停下,浑身污垢,一脸倦容。他满载而归,背上背了一只黑如煤烟的大口袋,口袋里塞满了包裹,好比圣诞老人下凡,清扫古老大地的烟囱。包裹里装满了野菜、干面包果、茶叶,还有一板板坚硬、红色、带泥土味的糖,这种糖是格辛人从植物块茎里提炼出来的。
   
    “你是怎么弄到的?”
    “偷来的,”这位昔日的卡尔海德首相边说边把手放在炉子上方烤火,他没有把炉温降低,看来连他也感到冷了,“在塔鲁夫偷的。险些被抓住。”
    “咱们先吃这东西,”我把一锅冰端到炉子上融化时,他说,“太沉了。”他先摆出来的大都是“超级营养食物”,这是各种高能食物混合,加入各种维生素、矿物质,去掉水份,压干,切成方块。在奥格雷纳语中它叫做吉面——米西,我们也跟着这样称呼它,尽管我俩是用卡尔海德语交谈。这种食物足以维持我们60天的最低标准消耗量:一天一磅,即一方块。埃斯文洗了澡,吃了晚饭,然后坐在炉边。那天夜里他在炉边坐了很久,细细盘算我们拥有多少食物,如何才能细水长流。
   
    最后他终于计划好了我们的配额,于是他一骨碌滚到睡袋上面,睡着了。夜里我听见他的梦语,尽说些数字,什么重量呀天数呀距离呀……
    我们大概要走800英里路程。头100英里往北或东北方向,要穿过森林,翻越山本森山脉最北端的横岭,抵达大冰川,也就是大冰原。据埃斯文推算,我们可以翻越那些崇山峻岭到达大冰原,或者从一座山坡下到冰原上,或者爬到冰原的一座冰坡上。然后,我们将沿着大冰川往东行走大约600英里。行至戈森海湾附近冰川边缘又往北延伸时,我们就走下冰川,朝东南方向穿过森西沼泽地,走最后50到100英里,到达卡尔海德边境。
   
    走这条路线,我们从始到终都可以避开有人烟的或可住人的地区。我们不会遇上任何检查官,这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我没有证件,埃斯文说他的证件即使再伪造,也不能蒙混过关了。在一般情况下,我倒可以扮作格辛人混过去,但如果有人追捕我,那么我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因此,在这方面埃斯文提出的办法是切实可行的。
    第二天,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包、装雪橇时,他说:“假如你启用宇宙船,可能什么时候到?”
    “根据飞船在太阳系轨道上与格辛星的相对位置,从8天到半个月不等。目前飞船可能处在太阳的另一侧。”
    “不能快一些吗?”
    “不能再快了。‘纳芙尔’飞船自身的动力装置在太阳系失效了,只能靠火箭驱动,至少要花8天时间。干吗要问这个?”
    他拉紧一节绳索,打了个结,然后回答:“我在考虑是否可以请你的星球帮助,看来我的星球已经无能为力了。在图鲁夫有一座无线电信标。”
    “功率多大?”
    “不太大。最近的一座大型无线电发射台在库胡米市,离这儿南面大约400英里远。”
    “库胡米是一座大城市吗?”
    “住有25万人。”
    “我们不得不或多或少借助于那座发射台,然后至少要躲藏8天,会惊动萨尔夫的……把握性不大。”
    他点了点头。
    我将最后一袋野菜搬出帐篷,然后说:“要是那天晚上在米西洛瑞时我呼叫飞船——你叫我呼叫的那天晚上,我被逮捕的那天晚上……但当时我的发报机在奥布梭手里,我想现在仍在他手里。”
    “他会使用吗?”
    “不会。即使他胡乱摆弄,也不可能撞上运气。它的联动装置太复杂了,要是我使用就好了!”
    “要是早知道那天他们的把戏结束就好了。”他说着莞尔一笑。他不是吃后悔药的人。
    “我想你早就知道了,但我当时不相信你。”
    雪橇装好后,他坚持主张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们什么都别做,养精蓄锐。他躺在帐篷里,在小笔记本上用卡尔海德小字垂直草书疾写。这一个月来他没能天天记日记,因此心里很不了然。他记日记相当认真,我想这既是对他的家族即艾斯特大家族的一种责任,也是心系家族的一根纽带。然而这是后来我才了解到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写的什么。他迷糊糊地望着我说:“要是去年我知道你的船就好了……为什么他们只送你一个人到这颗星球上来呢?”
   
    “到一颗星球去的第一位特使总是只身前往的。一个外星人是一种稀奇,两个外星人就是一种侵略了。”
    “那么第一位特使的生命是无足轻重的。”
    “不对,艾克曼真的不轻视任何人的生命。正因为如此,才宁愿让一个人奔赴危险,以免两人或二十人都担生命危险。不管怎么说,是我主动要求干这差事的。”
    “危险之中自有荣誉在。”他显然说了句谚语,接着又温和地添了一句,“我们到达卡尔海德时,也就是载誉而归了……”
    他伏案疾书,神情专注,耐心得简直近乎于固执了。当时我从高高地站在脚手架上,给石缝抹灰浆的那个疯国王身上看到的就是这种执著。
    翌日黎明时分,没有风,我们足蹬雪鞋,冒着雪花出发了。山上铺着积雪,柔软、光洁,从未被践踏。雪橇载得满满的,埃斯文估计要拉的总重量超过300磅。尽管雪橇像一只设计精巧的小艇,使用轻便,但在蓬松的雪地里拖起来却举步维艰。雪整天下个不停。我们停下来两次吃点东西。山野茫茫,无边无际,万籁俱寂。我们走呀走,不知不觉到了黄昏,便在一座山谷露营。根据雪橇上的里程计,我们走了差不多15英里。
   
    先前我对埃斯文的信任与其说出于内心,还不如说带几分勉强,但现在我完全信服了。70天后我们就会到达卡尔海德。
    “以前你这样旅行过吗?”我问他。
    “是指坐雪橇吗?经常。”
    “长途跋涉吗?”
    “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克姆冰川上走了好几百英里路程。”
    “去干什么呢?”
    “猎奇,探险。”他迟疑了一下,淡淡一笑说,“拓展复杂、奥妙的智慧生命领域。”他援引我曾引用过的一句艾克曼智慧小语。
    “哈,你在自觉地拓展生命固有的演化范围,拓展的一种显示就是探索。”我俩坐在温暖的帐篷里,一面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一面闲谈着,等待野菜粥煮开。
    “说得对,”他说,“我们一行六人,都是年轻小伙子。我和我兄弟来自埃斯特,还有四个朋友来自斯托克。旅行没有特定目的。我们想亲眼见一见特瑞曼德尔,那是一座高山,巍然耸立在冰川之上。从陆地上见到它的人不多。”
    稀粥煮好了,它不同于普利芬农场的粮稀粥,味道颇像地球上的烤板栗,滚烫喷香。我吃得浑身暖融融的,心里乐滋滋的,说道:“埃斯文,我在格辛吃到的美味佳肴总是同你一块享受到的。”
    “可不是在米西洛瑞那次宴会上。”
    “是呀,不是……你讨厌奥格雷纳,是吗?”
    “懂得烹调的奥格塔人寥寥无几。讨厌奥格雷纳吗?不,我怎么会呢?一个人怎么会讨厌一个国家,或者热爱一个国家呢?蒂帕倒爱说教,我不会玩弄这种伎俩。热爱自己的国家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仇恨别的国家吗?这并不好,这只是一种自恋吗?自恋没有什么不好,但不能让其成为一种伦理道德,一种原则……”
    然而,他又谨慎地补充道:“不厌恶坏政府的人是傻瓜。世界上果真有好政府的话,那么替它服务一定是一种巨大的快乐。”
    在这点上我们彼此的心灵相通了。“我多少知道一点这种快乐。”我说。
    “是呀,我也这样判断的。”
    我用热水洗干净饭碗,将残渣倒出帐篷带阀活动门外。外面一片漆黑,从阀门泄出朦胧的椭圆形光柱,依稀可见雪花纷飞。我们又密封在干燥、温馨的帐篷里,铺开睡袋。埃斯文大概说了句“艾先生,把碗递给我”之类的话,我逗趣道:“穿越戈布宁冰川期间我将成为‘先生’吗?”
    他抬起头来笑着说:“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
    “我名叫金利。”
    “我知道,你叫我家名。”
    “我也不知道怎样称呼你。”
    “叫我哈尔斯吧。”
    “那么叫我艾——谁直呼你的教名呢?”
    “同族的兄弟们,或者朋友们。”他说道,而且说得远不可及,在一座八英尺宽的帐篷里离我有两英尺远。我无言以对,便钻进皮毛睡袋里。“晚安,艾。”外星人说,另一外星人也说:“晚安,哈尔斯。”
    一个朋友。在一个朋友随月亮阴阳圆缺可能成为恋人的星球上,朋友究竟是什么呢?深锁在自己的雄性里的我,肯定不是朋友:不是瑟尔瑞姆·哈尔斯的朋友,不是他那个种族中任何人的朋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既非男人又非女人的人还是阴阳人,无论是在魔手的点化下呈周期,随月亮圆缺而变性的人,还是在摇篮里就被偷梁换柱,变性的人,他们都不是我的骨肉同胞,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之间没有爱可言。
   
    我们睡了。我醒来一次,听见雪密集地落在帐篷上,发出轻柔的滴嗒声。
    埃斯文天一亮就起床做早餐了。太阳升起来了,给山谷边缘灌木丛顶上镀上一层金辉,我们装好雪橇,出发了,埃斯文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雪开始在雪橇上面结一层硬壳,每到开阔的斜坡,我们就跑步疾行。那天,我们先是绕森林边缘而行,然后进入了森林,那座森林与普利芬农场毗邻,长满了矮小、茂密、弯弯曲曲的梭树,树上挂满了冰凌。我们不敢走通往北方的干道,但有时候借助伐木路辨别方向,林中没有倒伏的树木,也没有低矮的灌木丛,我们一路顺风。到达塔润帕斯后,沟壑与陡峭的山脊也少了。到了傍晚,雪橇里程计显示当天的行程为20英里,我们却没有前一夜疲倦。
   
    我们用了三天时间穿过塔润帕斯森林。最后一天,埃斯文早早地停下来,搭帐篷露营,以便设陷阱捕获帕斯瑞兽。那是冬季星上一种小型陆地动物,大小同狐狸差不多,卵生,食草为生,皮毛光滑润泽,呈灰色或白色。埃斯文捕猎是为了取肉,帕斯瑞兽的肉可以食用。当时帕斯瑞兽正在大量往南迁移,由于它们奔跑轻捷,又喜孤独,因此一路上我们仅看见两三只,但梭树森林里的每一块空地积雪里都星星点点地布满了无数这种动物足印。埃斯文设下陷阱才一二个小时就满载而归。他捕获了六只帕斯瑞兽,洗净剥皮,把一些肉挂起来冻干,炖了一些肉用作晚餐美味。格辛人不善于打猎,因为没有什么可打的——除了水产丰富的海产外,那儿没有大型草食动物,因而也没有大型肉食动物。格辛人主要从事垂钓与种植,我从未见过一个格辛人手上沾有血迹。
   
    埃斯文递过一张皮让我摸,皮毛又厚又柔软,手摸上去几乎没有感觉。我们的睡衣、皮大衣和风帽全都是用这种皮毛做内衬,保暖功能无与伦比,而且十分美观。“炖来吃,”我说,“太可惜了。”
    埃斯文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说道:“我们需要蛋白质营养。”说着他就将皮毛扔掉。
    埃斯文是对的,通常他都是对的。一只帕斯瑞兽有一二磅肉可吃,那天晚上我吃完了我那一半炖肉,第二天清晨,我们开始爬山时,我推起雪橇来力气陡涨了一倍。
    那天我们开始翻山越岭。此时,天气陡变,温度升至冰冻点以上,淫雨霏霏。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在冬天气温上升时格辛人就抱怨,气温下降时他们反倒欢呼。下雨对城里人来说,只是不方便而已,但对旅行者来说,却是一种灾难。整个上午我们都在拉雪橇爬山本森山脉侧面,脚下是深陷、冰冷的雨雪稀泥。到了下午,斜坡上的积雪大都融化了,雪水成河,泥浆与石砾地绵延数英里。雪橇本来是带轮子的车,现在没有了轮子,简直是举步维艰,它不是陷在稀泥里,就是翻转过去。黑夜已经降临,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悬岩下干燥的地方或一座洞穴,以便搭帐篷过夜。埃斯文说过,我们这种帐篷只要里面保持干燥,那么在任何天气下我们都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在里面。“如果你弄不干睡袋,夜间你就会散失太多的体温,我们的给养短缺,不允许那样。不能指望阳光把东西晒干,所以我们千万不能打湿东西。”
   
    然而,这天晚上我们还没有搭起帐篷,东西就全湿透了。我们蜷缩在暖融融的火炉旁,帕斯瑞兽肉炖好了,我们吃上滚烫的炖肉,美味可口,几乎化解了一切烦恼。整整一天我们都在爬山,但雪橇里程计却显示我们只走了九英里。
    “这一天我们没有完成任务。”我说。
    埃斯文点了点头,利索地敲碎兽骨吸取骨髓。他已经脱掉了湿透的外套,只穿了衬衫、马裤,赤着脚,衣领敞开,动作麻利、强悍、坚韧,满头毛茸茸的光滑头发如同鸟的羽毛在滴水,滴了一些到肩膀上,犹如屋檐滴水,他自己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一点也不泄气,他是大地的儿子。
    我吃了帕斯瑞兽肉不消化,夜里闹腹绞痛。我睁大眼睛躺在湿漉漉的黑暗里,倾听雨声淅沥。
    早饭时埃斯文问我:“昨夜没有睡好吧?”
    “你怎么知道的?”其实他睡得很沉,就连我走出帐篷时,他也几乎没有动一下。
    他又瞪了我一眼:“出了什么岔?”
    “拉肚子。”
    他眨了一下眼,粗声粗气地说:“是肉的缘故吧。”
    “我想是的。”
    “怪我不好。我本该——”
    “不要紧。”
    “你能行走吗?”
    “能。”
    阴雨绵绵。海上吹来西风,使即便是海拔三四千英尺高的这里,气温也保持在华氏30多度。漫天灰雾,细雨蒙蒙,能见度极低,四分之一英里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中午停下来吃点东西时,我觉得不舒服,身体发冷,咽不下食物。我们又继续赶路,现在爬山了。雨下呀下,下个不停。下午早些时候,我们来到一块巨大的黑色悬崖下面,埃斯文叫停下来。我还没来得及脱下挽具,他就差不多搭起了帐篷。他命令我走进帐篷,躺下来。
    “我没问题。”我说。
    “你有问题,”他说,“进去。”
    我服从了,但讨厌他的口吻。他带着过夜必需品走进帐篷时,轮着我来煮饭,我便坐起来动手,他又用同样以先发制人的口气吩咐我躺下来。
    “别对我指手画脚的。”我说。
    “对不起。”他背向着我,生硬地说。
    “你知道我没有生病。”
    “不,我不知道,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只好根据你的脸色来判断了。你的体力还没有恢复,旅途又艰难,我不知道你的体能极限如何。”
    “我的体能一旦到了极限,就会告诉你的。”
    我对他的保护大为恼火。他比我矮一个头,体格像女人,脂肪多,肌肉少,我们一块拉雪橇时,我不得不放慢脚步,怕他跟不上,不得不少使点力气,怕把他拖翻了,犹如一匹雄马同一匹骡子并肩拉车……
    “这么说来,你没有生病?”
    “没有,只是很疲乏,你也疲乏了。”
    “是的,我也很疲乏。”他说,“先前我对你很担忧。我们的路还很漫长呢。”
    “今天我们走了多远?”
    他莞尔一笑,说道:“六英里。”
    第二天我们走了七英里,再一天走了12英里,再过一天我们走出了雨水,走出了云雾,那是我们旅程的第九天。我们已经爬到海拔五六千英尺的高度,脚下是高原,遍布近期造山与硫化过程的痕迹,我们已经进入山本森山脉的火山区域。高原逐渐变窄,乃至成为一道峡谷,峡谷又逐渐变窄成漫长的山脊之间的隘口。我们接近隘口尽头的时候,雨云渐渐稀薄、散开。北风乍起,寒气逼人,完全驱散了雨云,我们左右山脊上方的群峰呈现,山峰上的玄武岩与白雪,背衬着湛蓝的天空,沐浴着骤然而至的阳光,黑白辉映,绚丽灿烂。我们前方,也就是北方,雨过云散,露出蜿蜒曲折的峡谷,覆盖着冰和巨石,组成一道墙横越峡谷,那是冰墙。我们举头仰望,只见冰墙边缘就是大冰川,即戈布宁大冰川,一望无垠,向着遥远的北方伸展。
   
    埃斯文站在我旁边的挽具里,眺望着这壮丽的景象,这不可言说的蛮荒,他感叹道:“我终于见到了这奇观,也不枉自活了一世。”
    我也有同感。结束前面的旅途固然是件好事,但最终来说,重要的还是旅途本身。
    这些坐南向北的山坡没有下雨,冰川从隘口往下面绵延到冰碛山谷。我们收起车轮,放下滑橇,套上滑雪板,出发了——朝山下往北行进,进入浩瀚、沉寂的大漠,火与冰的大漠,仿若看见黑白分明的大字“死亡、死亡”,赫然醒目,横跨大陆。雪橇奔驰,轻如鸿毛,我们欣喜若狂。
 
第十六章 火山之间 
    元月24日。艾躺在睡袋里问道:“你在写什么,哈尔斯?”
    “记录。”
    他轻声笑道:“我也应该为艾克曼的档案记日记,但没有声纹写字器,我坚持不下去。”
    我解释说,我的日记是为艾斯特我的父老乡亲们写的,他们将进行适当剪裁,使之成为艾斯特领地记录的一部分。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家族,我的儿子,于是我改变话题,驱走思乡之情:“你的双亲健在吗?”
    “死了,”艾说,“死了70年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艾本人还不到30岁呢。
    “你们的时间概念和我们不一样吗?”
    “不对,哦,我明白了,我跳跃了时间。从地球到汉思——达文纳特星20年,从那儿到艾卢尔50年,从艾卢尔到这儿17年,我在地球上只生活了七年,但我却是120年前在那儿出生的。”
    
早在艾尔亨朗,他就向我解释过时间在其速度同光速差不多快的宇宙飞船里是如何缩短的,但我没有将这个事实与人的寿命联系起来,也没有与人在他自己星球上生活的时间联系起来。这些不可思议的飞船从一颗星球旅行到另一颗星球,他在其中一艘仅呆几个小时,他的乡亲父老们却个个都老死了,寿终正寝,他的孩子们也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终于说道:“我想自己是个流亡者。”
   
    “你为我而流亡——我为你而流亡。”他说着又笑了,沉闷的寂静中响起一丝欢声笑语。我们从隘口下山已有三天了,一路艰辛,却无所收获,不过艾却不再垂头丧气,也不再盲目乐观了,而且对我也心平气和了。也许是因为他出汗把药效散发掉了,抑或是因为我们彼此都学会了和睦相处。
    气温华氏12度,阴云密布,没有一丝风。但愿在我们穿过这地方与冰川长臂之间的死亡谷之前,别降大雪。我们看见死亡从山脊向西延伸数英里,它似乎是一条宽阔的冰河,从两座火山之间的高原流淌下去,火山顶还冒着烟雾呢。如果我们能从较近那座火山的斜坡登上冰河,也许就可以沿着冰河爬上冰雪高原。我们的东面,一座较小的冰川往下通向一座冰湖,但道路弯弯曲曲,即使在这里也可以看见冰川上的水隙口。就我们目前的装备来看,是无法穿越那座冰川的。于是,我们决定试一试从火山之间的那座冰川走,尽管往西到达那里,我们要多走两天的路程。
   
    元月25日,微风小雪。我们没有旅行,整天都在睡觉。已经连续拉了近半个月的雪橇,睡觉可以恢复体力。
    元月26日,微风小雪。觉睡足了。艾教我一种地球上的智力游戏,用小石子在方格盘里玩,他们称之为“走”。艾说,这儿有足够的石子玩“走”的游戏。
    在对帐篷加热问题上,我们必须相互让点步。他希望帐篷暖和,我更希望帐篷冷——一个人舒服就意味着另一个人热成肺炎。于是,我们达成妥协,他躺在他的睡袋里冷得战抖,我躺在我的睡袋里热得出大汗,不过,考虑到我们从不同的星球走到一起,同住一座帐篷,我们已算相处得够好了。
    2月1日,风雪之后,天放晴了,整天温度计指示都在华氏15度左右。我们扎营在较近那座火山的西面矮坡上,我的奥格雷纳地图标明这座火山叫做德莱梅戈山,横跨冰河那座火山叫做德纳姆勒山。地图是粗制滥造的,我们西面有一座巨大的山峰,在地图上却找不到,而且地图不成比例。显而易见,奥格雷纳人并不常常到他们的火山来。这儿除了壮美景色外,没有什么资源。今天我们走了11英里,山高路陡,全是岩石。艾已经熟睡了。下午我的脚卡在两块巨砾缝里时,不慎扭了一下,结果擦伤了脚后跟的筋,害得我整个下午都一拐一跛的,不过休息一夜就会好的。明天我们要下山到冰川上去。
   
    我们的食物给养似乎锐减得惊人,好在我们吃掉的是粗粮。我们总共带了90到100磅粗粮,其中一半是我在塔鲁夫镇偷来的。从塔鲁夫镇偷来的粗粮吃完了我反倒高兴,这样雪橇拉起来也轻松些。
    2月2日,气温华氏20来度,下冻雨,冰河上狂风怒号,仿若隧道里的穿道风。我们露营在一条狭长、平坦的永久性冻雪带上,离冰川边缘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从德莱梅戈火山下山的路艰险陡峭,怪石林立;冰川边缘多有大裂谷,处处是石砾和岩石陷在冰层里,我们只好给雪橇套上轮子。走了还不到百步远,一只轮子就嵌进岩缝里,轮轴也弯曲了,于是我们改用滑雪橇。今天我们只行进了四英里,而且方向仍然是错的。广袤的冰川呈一条漫长的曲线,往西绵延到戈布宁高原。这两座火山之间的冰川宽约四英里,走到它的中央地带不会太难,但它的裂谷比我预想的多,而且表面已经融蚀了。
   
    德纳姆勒火山正在喷发,冻雨落在嘴上带有烟味和硫磺气味。西面雨云弥漫,终日黑幕低垂。云、冰雨、冰、空气等等一切,全都变成暗红色,随即又逐渐褪成灰色。冰川在我们脚下微微颤抖。
    艾斯克奇韦·瑞姆·伊尔·赫提出假说:奥格雷纳西北部及其列岛在近一万到两万年间火山活动在加剧。他还预言冰川世纪的终结,至少是它的隐退,继而出现间冰期,火山释放进大气层的二氧化碳到时候将积聚成保温层,蓄积从地面反射来的长波热能,与此同时允许太阳热直接进入大气层,而不损失热能。他还预言,全球平均气温最终将增加华氏30度,高达72度。我很高兴,到那时我已不在人世了。艾说,地球上的科学家也提出了类似的理论,来解释他们最后的冰川世纪为什么还在不完全地隐退。这些理论既无法辩驳,也无法证明,没有人确切知道冰川之谜。“无知之雪”一直没有被人踏踩过。
   
    2月3日。里程计显示今天我们走了16英里,但按直线距离计算,我们离昨夜的营地不到八英里远,还在火山之间的冰隘口里。德纳姆勒火山正在喷发。我们来回徜徉,寻找一处冰隙的尽头,以便让雪橇整个儿通过,然后又寻找下一处冰隙的尽头。我们试图北行,结果却老是被迫往西或东行进。
    今天清晨艾的脸冻坏了,我偶然发现他的鼻子、耳朵、下巴全成了死灰色。我揉了揉他的脸,他苏醒过来,还算好,不很严重,但我们务必小心谨慎。狂风呼啸,扫荡冰川,简直是死亡之风,我们只好顶风而行。
    2月4日。小雪,气温华氏15到20度。今天我们行程12英里,其中大约五英里是有效行程,戈布宁大冰川边缘愈来愈清晰了,矗立在我们头上方的北面。此时,我们看见冰河有数英里宽,德纳姆勒火山与德莱梅戈火山之间的“手臂”仅存一根指头了,此刻我们处在“手臂”上。从营地转身往下眺望,只见冒着黑烟的山峰兀然横立在冰川流上,将其分裂、撕开、搅动。再向前面远眺,可见冰川流开阔,逐渐升高,呈曲线蜿蜒,俯瞰着黑沉沉的山脊,与峰仞千尺的冰墙相接,冰墙锁在云、烟、雪中。火山碴与尘埃随雪飘落,冰山布满了,或冰里陷满了碴块,冰面便于行走,但拉雪橇却艰难,看来又需要用滑橇了。有两三次,火山喷出的石块重重地落在我们身边,呼啸着撞击冰地,燃成一块大窟隆。我们犹如渺小的虫子爬过一个正处于形成过程中的肮脏、混沌的世界。
   
    还是要赞美尚未完成创造的造物主!
    2月5日。上午就没有下雪了,多云有风,气温华氏15度左右。我们脚下,大漠冰川从西面往下延伸进入峡谷,眼下我们站在冰川的东端边缘。德莱梅戈火山和德纳姆勒火山或多或少被抛在我们身后了,只是德莱梅戈那尖削的脊梁依然耸立在我们东面。我们爬呀爬,已经爬到一个关键的地方,从那儿我们必须选择,是继续沿着茫茫的冰川西行,逐渐登上冰川高原,还是冒险攀登在今晚营地以北一英里远的冰岩峭壁,缩短20到30英里路程。
   
    艾宁愿冒风险。
    ①帕西德(Parsid):小说虚构的神话人物,疑是帕西发尔(Parsifal)(亚瑟王传奇中寻找圣杯的英雄人物)的变体②萨洛维:小说虚构的教名。
    他压根儿不会自我保护,完全暴露于大自然的威胁下,易于受到伤害,甚至连他的生殖器都幸免不了,那东西一定始终吊在他的身体外面。另一方面,他却很强壮,强壮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不敢肯定他拉雪橇的耐力比我好,但却比我拉得猛而快——力量是我的两倍。他无论在前面还是后面都可以抬起雪橇,绕过障碍。除非发功,我是抬不起,稳不住整车重量的。与他的脆弱和强壮匹配,他还有一种时而灰心丧气,时而又勇猛进取的气质:一种刚烈、暴躁的勇气。这些天来,我们举步维艰,蜗牛似的爬行,把他折腾得心力交瘁。假若他属于我的种族的话,我就会把他视为懦夫,但事实他没有半点懦弱;相反,我从未见过他那么临危不惧的人,他随时都急于玩命,接受悬崖峭壁的突如其来的残酷考验。
   
    “火焰与恐惧,好仆人,坏主人。”他要恐惧为他效劳,我却躲避恐惧,走远路绕过去。他兼有勇气与理智。旅途本来就如此艰难,再去寻找什么安全路线,有何意义? 2月6日。真倒霉。我们费了一天的工夫,都没找到办法把雪橇拉上山。
    雪里夹杂着密集的烟灰,整日都是天昏地暗。当我们竭力爬上一块悬岩时,那儿却发生了巨大的震荡,悬岩震松了我们嵌进去的雪橇,我被雪橇拖下五六英尺远,重重地碰了一下。幸好艾抓得牢,力量大,才避免了我俩滚下20英尺左右远的悬岩脚下。在这些冒险中,如果我们哪一个折断了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那我们都可能赔进去了,确切地说,太冒险了——身临其境,危险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我们身后,冰川低谷烟雾浓浓,白茫茫的一片,那儿,火山熔岩接触冰层,显然,我们没有退路了。明天要试图从西面攀登。
   
    2月7日。倒霉。我们得继续西行。整天都如同傍晚,天昏地暗的。我们呛伤了,因为呼吸了火山灰和烟火的缘故。徒费两天工夫,手脚并用,左冲又突,奋力攀登,还是遇上悬岩峭壁的屏障,一再受阻。艾累得筋疲力竭,憋了一肚子气,看他的表情,快要破口大骂了,但他还是忍住了。准是他认为大骂大叫不是邪恶就是耻辱。我们出逃的头几天,他体弱多病,但他只是躲开我私下哭泣。那里面有个人的、种族的、社会的、性欲的原因——我怎么能让艾不哭泣呢?要知道他的名字就是一声痛叫。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艾尔亨朗的时候,就是听见这声痛叫,我才认识他的。当时,听见一位“外星人”讲话,我就问他的名字,便听见一个人的喉咙里冒出一声痛叫,划破夜空。现在他睡着了,他的手臂在颤抖、抽搐,一个强壮的汉子累瘫倒了。我们四周,一片冰与岩石、灰与雪、火焰与黑暗的世界,世界在颤动,在抽搐,在低语。片刻前,我看见火山火光冲天,宛若一朵暗红色的巨花嵌在悬浮于黑暗长空的巨大云团的隆起部分。
   
    2月8日。倒霉透了。今天是我们旅途的第20天,自从第10天以来,我们往东毫无进展,往西行反倒多绕了20到25英里的路。自从第18天以来,我们没有进展半步,还不如静坐。就算我们登上了大冰川,有足够的食物穿过它吗?这个忧虑挥之不去。再过一两天我就到了克母恋期,心里的烦躁正在加剧。
    2月9日。登上了戈布宁大冰川。今天是我们旅途的第23天,早晨我们刚一出发,就看见离昨夜营地仅几百码之外,有一条小径通向大冰川,那是一条捷径,铺着火山熔碴,从冰川的石砾地和深谷蜿蜒而出,往上穿过冰崖。我们走上那条小路,仿佛是沿着西斯堤岸漫步。我们登上了大冰川,我们又往东行,踏上了归途。
    艾对我们的成功欣喜若狂,我也受到了感染。然而,冷静一想,形势依然严峻。我们站在高原的边缘,冰隙众多——有的宽得足以把整座村庄陷进去。大冰川表面崎岖不平,我们拉着雪橇在巨大的冰块、岩屑堆丛中东绕西拐,岩屑堆是庞大的可塑性冰盾剧烈撞击火山堆积而成的。断裂的压力使山脊呈奇形怪状,有的像倒塌的塔楼,有的像无腿巨人,有的则像石弩。北面数英里处,一座山峰高高地耸立在大冰川上,那是一座年轻火山的峰顶,耸立在我们视野之外的6000英尺高的山坡上。
   
    没有下雪,高空覆盖着薄薄的阴云。高原的黄昏气温是零下华氏4度。脚下是积雪,陈冰与新冰的混杂,犹如乱石堆。新结的冰滑溜溜的,呈蔚蓝色,躲在白色的光芒背后,不易被察觉。我们下山了好一段路程。在这光滑的冰地上,我跌了个仰面朝天,往下滑了15英尺,艾站在雪橇挽具里,捧腹大笑。随即他表示歉意,并解释说,他还以为在格辛星上只有他一人在冰上滑倒过呢。
   
    今天走了13英里。
    2月10日。小雪,大风,气温下降。今天又走了13英里,离我们的第一个露营地已有254英里了。平均每天走了10.5英里左右,除开等暴风雪吹过的那两天,平均每天只走了11.5英里。其中75到100英里都是走弯路,无异于原地踏步。现在我们离卡尔海德,并不比出发时近多少,不过,我想我们到达那儿的机会大多了。
    自从走出火山黑幕后,我们虽然劳累、忧虑,但精神并没有被拖垮。晚饭后,我们又在帐篷里交谈起来。本来我很容易对艾的存在视而不见的,由于处在克母恋期,两人同住一座帐篷,就很难了。麻烦自然在于,他以自己那独特的方式,也处在克母恋期,始终处在克母恋期。这准是一种怪异、低级的欲火,不分月日,天天都在蔓延,从不知道选择性别,欲火只是在燃烧,殊不知我就在旁边。今夜我在生理上对他如饥似渴,难以抑制,再加之我太困倦了,无法将欲望变成催眼状态或者别的自律形式。他终于问,他是否冒犯了我?我带着尬尴解释我的沉默,我还恐怕他嘲笑我呢。然而,他毕竟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怪人,一个性变态。在这高高的大冰川上,我们各自都是遗世独立,孑然一身:我与我的同胞、我的社会及其规范隔绝了,他也与他那个世界隔绝了。我的存在已被住满格辛人的世界所遗弃。最后我们俩平起平坐,彼此都是外星人,都与世隔绝。
   
    艾自然没有笑我,相反,他说话显得柔声细语,这种温柔我在他身上从未见过。不一会儿,他也谈到与世隔绝,谈到孤独。
    “你的种族在这个星球上孤独得可怕,没有别的哺乳动物,没有别的异性动物。没有可以驯化成宠物的智慧动物。这必然影响你们独特的思维方式。我不仅仅是指科学思维,在这方面你们倒是了不起的假说推测家——你们自己与低等动物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面对这条鸿沟,你们居然想出了进化论,这简直是个奇迹。然而,在哲学、在情感方面,你们生活在一个环境如此恶劣的世界里,如此孤独,这一定会影响你们的整个宇宙观。”
   
    “约米西主说,人的独特性就是他的神性。”
    “是呀,地球上的教主们也是这样说的,其它星球上的其它教派也得出同样的结论。它们都倾向于强大的、侵略性的、打破生态平衡的文化宗教。奥格雷纳与这种模式大同小异,至少奥格雷纳人似乎一心想扩张。那么,汉达拉人有什么高见呢?”
    “这个嘛,在汉达拉……你是知道的,没有理论,没有教规……也许他们不大注意人与兽之间的鸿沟而更关注万物的相同性、联系性,生物就是这个大同世界的一部分。”
    托梅尔的诗句整天都在我的脑际萦绕,此时我便吟了起来:
    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
    生与死本是同根生,如克母恋人同睡一床,如两只手紧握在一块,如结束也如开始。
    我吟诵诗句时,声音在颤抖,此时唤起了我对兄长的回忆,他在去世前写给我的信中也引用过这诗句。
    艾沉思良久,然后说:“你们是孤独的,却又与天地同在。也许你们专注于整体观,就和我们专注于二元论一样。”
    “我们也是二元论者。二元性是事物的本质,不是吗?只要存在我自己和别人。”
    “我和你,”他说,“是呀,它的含义毕竟比性别广泛……”
    “说说看,你们种族的异性和你们究意有多么不同?”
    他感到惊骇,实际上这问题也把我自己惊呆了,克母情欲驱使我脱口而出。我们俩都很敏感。“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说,“你从来没有看见过女人。”他说的是他那地球上的语言里那个词,我明白其意思。
    “我见过你带来的照片,那里面的女人看上去颇像怀孕的格辛人,只是乳房大些。
    她们的思维方式与你们男性差别很大吗?她们就好像另一个人种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并不怎么不同。但差别是十分重要的。我想,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最关键的一个因素就是性别。在大多数国家里,性别决定人的期望、行为、世界观、伦理、风度——几乎一切。符号的使用,衣着,甚至饮食。女人……女人食量小些……要将天生的差异同后天学会的差异区分开来,是极其困难的。即使在一些地方,男女平等参与社会,但仍然是女人生儿育女……”
   
    “这么说来,平等并不是普遍原则吗?女人在智力上要低下些吗?”
    “我不知道,女数学家、女作曲家、女发明家、女思想家是不多的,但这并不表明她们愚蠢。生理上,她们的力量不如男人,但耐力却要强些。在心理方面——”
    他久久地凝视着火红的炉子,然后摇了摇头。“哈尔斯”,他说,“我也说不清楚女人像什么。要知道,以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问题,再说——天啦——现在我差不多都忘光了。我在这里已经有两年了……你不明白。在某种意义上,女人对我来说比你还要陌生。和你在一起,我总算跟一种性别相处……”他把眼光掉开了,惨然一笑,显得无可奈何。我自己的感情很复杂,于是我们就把话题放下了。
   
    2月8日。今天用滑雪板,凭借指南针往东北方向走了13英里。现在我们轻松了,整天我们都轻快地行进在坦坦荡荡的冰原上。在灰蓝色的天空下冰原呈死白色,绵延不断,只有几座黝黑的冰原岛峰,现在早以抛在我们身后了,还有德纳姆勒火山呼吸出的黑色污迹在岛峰背后。目之所及,空空如也,唯见云雾缭绕的太阳和茫茫的冰雪。
 
第十七章 奥格雷纳的天地 
    创造神话
    这个神话的起源在史前,它以多种形式被记录下来。这个原始版本取自约米西教诞生前的一个手抄本里,是在戈布宁腹地艾森帕斯洞穴神祠里发现的。
    造物之始,混沌未开,天地空荡,唯有冰雪和太阳。许多年过去了,阳光照射在冰原里,融化成一个大裂谷。大裂谷的四面是巨大的冰团,深不见底。深谷四面的冰团融化成了水滴,不停地落下来。一个冰团说:“我流血了。”另一个冰团说:“我哭了。”第三个冰团说:“我出汗了。”
    冰团爬出深渊,伫立在冰原上。说“我流血”的冰团用手伸至太阳,从太阳的肠肠肚肚里掏出粪便,用粪便捏成山脉、峡谷。说“我哭了”的冰团在冰上吐气,将冰融化成海洋、江河。说“我出汗”的冰团聚集土壤和海水,做成树木、花草、谷物、动物与人。田野里海洋里万物生长,地上百兽奔跑,大海里鱼儿争游,但人类还没有醒来。一共只有39人。他们沉睡在冰上,静止不动。 
    

    后来,那三座冰团蹲下,盘腿而坐,让太阳融化它们。它们融化成牛奶,流进沉睡人的嘴里,于是沉睡人醒来了。现在,孩子们都要喝牛奶,幼小的生命离不开牛奶的滋润。
    首先醒过来的是艾当都拉斯。他高大无比,站起来时头戳破了天空,顿时大雪纷纷。他看见其他人在移动,正在醒来。他便举起巨拳一个接一个地打死了他们。但倒数第二个逃跑了,他叫做汉哈拉斯。他跑过冰原,跑过大地。艾当都拉斯在后面追赶,终于追上了他,用拳头猛击。汉哈拉斯死了。然后,艾当都拉斯回到戈布宁大冰川上的诞生地,其他人的尸体躺在那儿,但最后一位跑了,他趁艾当都拉斯追杀汉哈拉斯时溜掉了。
   
    艾当都拉斯用兄弟们的冰冻尸体修建了一座房子,住在里面等待最后一位回来。每天,都有一具尸体说:“他回来吗?他回来吗?”其他尸体会用冰冻的舌头说:“不会的,不会的。”后来,艾当都拉斯睡觉时进入了克母恋发情期,在梦中躁动不安,大声梦语,他醒来时,全休尸体异口同声地说:“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于是,最后一位兄弟,也是最年轻的兄弟,遥听兄长们的话,来到那座用尸体建造的房子,与艾当都拉斯交媾。结果,从艾当都拉斯的血肉中,从艾当都拉斯的子宫里,诞生出民族来。交媾的另一方,既是年轻兄弟又是父亲,他的名字却无从知晓。
   
    他俩生下的每一个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黑影伴随。艾当都拉斯说:“为什么我的儿子们老有黑暗形影不离呢?”他的克母恋配偶说:“因为他们出生在血肉之躯建造的房子里,所以死亡总是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现处时间的中心。最初,只有太阳与冰川,没有黑影。最终,我们将归于毁灭,太阳将吞噬自身,黑影将吃掉光明,一切将不复存在,只剩下冰川与黑暗。”
   
    
第十八章 穿越大冰川 
    有时候,我躺在黑暗、寂静的屋里正要入睡,昔日的幻觉闪现在眼前,稍纵即逝,那是一个伟大而又珍贵的幻觉。帐篷壁斜过我脸的上方,看不见却听得见一个微弱的声音:雪花的喃喃私语。夏帕加热炉的发光中断,成为一只热球,一颗温暖的心脏。略微潮湿的睡袋紧紧地裹着我,埃斯文睡熟了,发出轻微的呼吸声。黑暗,别无所有。我俩处在万物的中央,躺在帐篷里安息。外面,始终是茫茫的黑暗,是严寒,是死亡的孤寂。
   
    我总是第一个醒来。醒来时如果天还没亮,我就摸黑打燃夏帕加热炉,把一锅昨夜就端进来,现已融化成水的冰放在炉子上。与此同时,埃斯文照例正在与睡梦进行激烈而又无声的搏斗,仿佛在与天使搏斗似的。最后他胜利了,坐了起来,迷糊地凝望着我,摇一摇头,醒过来。我们穿上衣服,蹬上皮靴,卷起睡袋,收拾完毕,早餐也煮好了:一罐滚烫的麦粥、一块热水膨胀成的吉西——米西甜卷面包。我们吃得很庄重,细咬慢嚼,把掉下的面包屑捡干净,吃掉。我边吃,火炉边冷却。然后,我们将炉子连同锅和罐子包裹起来,穿上带风帽的大衣,爬出帐篷,来到露天里。清晨老是寒气逼人,冷得不可思议。每天清晨一爬起来就要感叹,怎么这么冷。如果人受过一次严寒,那么第二次只会觉得更冷。 
    

    有时候清晨下雪,蓝色的晨曦久久地照耀在辽阔的冰原上,大多数时候天空却是灰蒙蒙的。
    夜间我们把温度计带进帐篷,清晨拿到外面一看,指针往右摆(格辛人的刻度盘是反向走的),快得目光差点儿跟不上,指针显示气温急剧下降,跌到零度到零下60度之间才停住,真有趣。
    我们由指南针导向往东行进。风向一般是从北到南,吹过冰川,似乎整个旅途中风都是从我们的左边吹来的。风帽挡不住大风,于是我戴上面罩,以保护我的鼻子和左颊。即使这样,我的左眼仍然冻得整整一天睁不开,我还以为瞎了呢。埃斯文又是吹气,又是用舌头舔,总算融化了我左眼的冰冻,但我仍然有好一阵看不见东西。走出大冰川的希望渺茫。埃斯文说过,大冰川的中心地区有一个高压带,那儿方圆数千平方英里,白茫茫一片,反射着阳光。我们不在中心地带,但至少在其边缘,位于中心地带与暴风雪地带之间。暴风雪发自中心地带,狂躁暴烈,方向多变。北风带来明净晴朗的天气,但东北风或西北风却刮起大雪,或将干燥的落雪吹成明晃剌眼的云团,犹如沙暴或尘暴之类,渐渐落定。冰地上沙暴蜿蜒曲折,留下白色的天空、白色的空气,太阳隐没,阴影消失,连大冰川上的雪自身也从我们脚下消隐。
   
    中午时分,我们停下来,切下几个冰块,搭成一堵防风墙。然后烧热冰水,泡湿一块吉西—米西干粮,喝点热水,有时候水里加少许糖。随即我们又架好挽具,继续赶路。
    行进途中或者午饭期间,我们很少开口说话,因为嘴唇已经冻肿,而且一张开嘴,冷气就袭进来,伤害牙齿、喉咙和肺部。我们不得不闭紧嘴,用鼻子呼吸,至少当气温降至冰点以下华氏40—50度时是这样。气温极低时,呼吸就更困难了,呵气成冰,稍有不慎,鼻孔就会冰封,因为怕被窒息,只好大喘气,弄得肺部如刀绞般剧痛。
    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呼出的气立刻冰冻,发出轻微的劈里啪啦声,犹如远方的鞭炮,而且还散落亮晶晶的冰粒。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小小的雪暴。
    我们拉着雪橇,一直拉到筋疲力尽,或者拉到天黑,才停下来。搭起帐篷,用楔子固定雪橇,以免它被大风刮走,然后休息过夜。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每天拉11到12个小时,行程12到18英里。
    搭帐篷,收拾好一切,拍掉粘附在大衣上的雪等等,实在是很麻烦的事。有时候似乎大可不必劳神费力,天色已晚,寒风凛冽,人又疲倦,还不如在雪橇背风处躺进睡袋里,别去管帐篷。有些夜晚这种情景仍历历在目,当时我的同伴坚持要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他的这种谨小慎微而又武断专行,我十分怨恨。在这些时候我就恨他,这种恨直接来自蛰伏在我灵魂里的死神。我恨他以生命的名义对我强求,那些强求是粗暴、繁琐而又固执的。
   
    一切收拾停当,我们走进帐篷,顿时感觉到加热炉散发出的热量,暖意融融,充盈帐篷,驱走严寒,我们周围洋溢着温馨。死亡与寒冷在别处,在外面。
    仇恨也被留在了外面。我们吃呀、喝呀,又在饭后聊天。极度严寒时,连帐篷那良好的保暖层都不能御寒,于是我们尽量靠近火炉躺在睡袋里。帐篷 的内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一打开阀门,就有一股寒气袭进来,立刻凝固,形成旋风般雪雾,弥漫在帐篷里。在这些夜晚,风雪怒号,声如雷鸣,震得我们无法交谈,只有头挨头大声叫喊;而在另一些夜晚,却是万籁俱寂,如同星球开始形成之前,或万物毁灭之后一般死寂。
   
    只要可能,晚饭后一个小时之内埃斯文就把火炉关小,光发射关掉,边干活边吟一小段优美的祷文。这是我唯一听到的汉达拉人的仪式语言:“赞美黑暗与未完成的造化吧。”他说,于是黑暗降临,我们睡了。第二天清晨一切又重新开始。
    一连50天,天天我们都重新开始。
    埃斯文坚持记日记,不过在大冰川上几周里,他只记了些当日的天气呀我们走过的路程呀。他在日记里偶尔提到他自己的思绪,或者我们的一些谈话内容。但在大冰川上头一个月期间,许多夜晚我们在饭后,睡觉前深入交谈,对此他却只字不提。我告诉他我的同胞虽然不禁止我,却不期望我在一颗显而易见的同盟星球上使用无声语言,并且要求他对他学到的东西向他的同胞保密,至少要保密到我能够与我在飞船上的同事们讨论我的所作所为的时候为止。他同意了,而且信守诺言。对于我们之间的无声交谈,他从未谈过,也未写过。
   
    埃斯文对我自己的文明,自己那个陌生世界兴趣盎然。然而,我能给予他的唯一东西只是心灵语言。我可以无休止地谈呀描叙呀,但是我只能给予这些。说实在的,心灵语言也许就是我们能给予冬季星最重要的东西。然而,我不能说,我违反“文化禁运法”的动机是报恩。实际上,我和埃斯文已经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有难共当,有福同享。
   
    我期望,格辛双性人与汉恩正常的单性人之间的性交终将是可能的,只不过这种性交不会有生育。这需要证明,而我和埃斯文什么都没有证明。我们旅途早期的一天夜里,即踏上大冰川的第二天夜里,我们的性冲动差点产生危机。白天整天我们都在火山东面的深沟、裂谷里艰难挣扎,寻觅出路。到了傍晚,我们很疲乏,但却充满欣喜,因为找到了一条好路线。然而,晚饭后埃斯文却变得沉默寡言,并且打断我的谈话。我碰了一鼻子灰,终于说:“哈尔斯,请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
    “我在荣誉原则方面犯了些错误。对不起,我学不会,我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个词的含义。”
    “荣誉原则吗?它来自于一个意为‘影子的旧词’。”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我。在淡红色的亮光下他的脸显得温柔,脆弱,神情超然,犹如一张女人的脸,默默地望着你,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时候,我在他身上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我一直怕看到的,视而不见的现实:既是男人又是女人。产生这种恐惧的种种原因随着恐惧本身烟消云散,我终于认同他的本来面目了。在此以前,我一直拒绝承认他作为两性人的现实。他曾经说过,他是唯一信任我的格辛人,同时也是我唯一不信任的格辛人。他说得完全正确,因为惟有他完全认同我是个人,他个人喜欢我,对我的忠诚始终不渝,因而也要求同等地认同他,接受他。我一直不愿意回报,我一直害怕回报,我一直不想将我的信任、我的友谊给予一个是男也是女的两性人。
   
    他三言两语唐突地解释说,他处在克母恋期,只要能避开我,就尽量避而远之。“我不能接触你。”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说,然后把头掉开了。
    我说:“我理解,我完全同意。”
    我觉得,而且我想他也觉得,我们之间的性紧张现在只是得到了承认和理解,并非得到了缓解。正是在这种性紧张中,我们之间突然产生了伟大的友谊,这种友谊使我们在流放生涯中,在我们千难历险的旅途中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现在不如将其称之为爱情。然而,这种爱情并非来自相互吸引,来自情投意合,而是来自差异,这本身就是一座桥梁,唯一的一座桥梁,架通我们之间的鸿沟。我们以性的差异走到一起了,那么我们也将彼此作为外星人首次走到一起。我们以唯一能接触的方式接触过对方,到此为止,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做得好。
   
    那天夜晚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他问我女人像啥,我觉得难以启齿。以后几天我们彼此都拘谨慎微。两人之间深藏的爱毕竟容易造成深深的伤害。那天夜晚之前,我从未想到过会伤埃斯文的心。
    既然障碍已经消除,而我们的交谈与理解仍然不敢越过雷池半步,我就觉得难以忍爱了。因此,两三个夜晚后,我们吃完晚饭——是一顿难得的美餐,喝稀粥,以庆贺我们当天走了20英里——我说道:“去年春天,在角落红楼那天晚上,你说你希望多了解点无声语言。”
    “是的,我说过。”
    “你想我教你说吗?”
    他笑了起来:“你想抓住我说谎吧。”
    “如果你对我说过谎,那也是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国家的事了。”
    他是个诚实的人,但爱转弯抹角。他被我的话逗乐了,说道:“在另一个国家,我也许会告诉你别的谎言。但我以为在我们加入艾克曼同盟之前,你被禁止把心灵语言教授给……当地人。”
    “不过,我乐意教,如果你喜欢的话,如果我有这个能力的话。虽然我不是教育家。”
    “有这门技巧的专门教师吗?”
    “有的。但在阿尔特纳星①上面。那里的人天生很高的敏悟力,据说婴儿还在胎腹里,母亲就把心灵语言传给他们了。我不知道婴儿们回答什么,但我们大都要通过学习,仿佛它是一门外语似的。”
    我想他懂得我提出教他心灵语言的动机所在,并且很想学习,于是我们就开始了。
    我尽量回忆自己12岁时的学习过程,我告诉他澄清大脑,让其一片黑暗。不用说,他做起来犹如我小时那么迅速,那么彻底,他毕竟是个敏悟的汉达拉人。接着我对他讲心灵语言,尽量说得清晰。没有结果,我们又试一次。由于人只能先听到心灵语言,自己潜在的心灵传输能力被清晰接受的心灵语言所激活,然后才能说出心灵语言,所以我必须首先让他接受。我试了半个小时,绞尽了脑汁。他显得沮丧。“我 以为很简单呢。”他承认道。我们俩都累得疲惫不堪,那一夜只好做罢了。
   
    下一次练习也没有成功。我回忆起,老师曾讲过在心灵传输术之前的人们,会在“梦中传递信息”,于是我试图在埃斯文酣睡时向他传输心灵语言,但仍不奏效。
    “也许是我这个种族缺乏这种能力,”他说,“我们有的是流言蜚语来造出一个代表这种能力的字眼,但说到我们之间心灵传输的证据,我却不知道一个。”
    除了天生的通灵者外,通灵能力虽然具有生理基础,却是心理方面的能力,是文化的产物,是使用大脑的副效应。在相同的环境下,抽象思维,种种社会的相互作用,错综复杂的文化调节机制、美学与伦理观念,这一切都必须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平,才能进行心灵传输,才能启动潜在的通灵机制。”
    “也许我们格辛人还没有达到那种水平。”
    “你们远远超过了,然而这与运气有关,正如创造氨基酸一样……或者说在文化层面上进行类比——仅仅是类比,但类比可以举一反三——譬如,科学方法,在科学中使用具体、实际的技术。艾克曼同盟有些民族拥有高度发达的文化、复杂的社会、哲学、艺术、伦理,先进的生活方式,并在上述领域取得了伟大成就,然而他们却连精确地称一块石头都没有学会。当然他们能够学会的。只是50万年以来,他们根本没有学……有些民族的数学糟透了,只会最简单的加减乘除。他们人人都具有理解微积分的能力,但就是没有去学。实际上,我的同胞地球人类在大约3000多年前愚昧得连零都不会使用。”埃斯文一听,惊讶得直眨眼睛。“至于格辛,我感到好奇的是,我们其余人是否可以发现自己具有预见能力——是否这也是大脑进化的一部分——如果你们愿意教我们这种技术的话。”
   
    “你觉得这是一种有用的技能吗?”
    “是指准确预见能力吗?那当然是——”
    “你也许不得不相信,正因为它无用,才实践它。”
    “哈尔斯,你们汉达拉哲学令我神往,但我有时也纳闷,它是否仅仅是由一种悖论发展成一种生活方式……”
    我们再次尝试心灵语言。在此以前,我从未向毫无反应的人重复传递过心灵语言,因此我们又失败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异教徒在祷告。不一会儿,埃斯文皱着眉头说:“我是个聋子,聋得像块石头。咱们还是睡觉吧。”我同意了。于是,他熄了灯,喃喃自语对黑暗的赞美,我俩钻进睡袋,顷刻之间他就酣然入睡,仿若游泳者滑进黑沉沉的水里。我感觉到了他的熟睡,仿佛是我自己熟睡似的:通灵感应产生了,于是我在睡意朦胧中又一次向他传输心灵语言,呼唤他的名字——“瑟尔瑞姆!”
   
    他猛然坐起来,在黑暗里大声呼叫:“阿瑞克!是你吗?”
    “不是, 是金利,我在跟你讲心灵语言。”
    他喘了口大气,沉默良久。随即他摸索夏帕炉,开亮灯,一双乌黑的眼睛凝视着我,眼神充满恐惧。“我做了个梦,”他说,“梦见我回老家了——”
    “你听见了我说心灵语言。”
    “你呼唤我——但是我的兄长也在呼唤,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早已作古了。你呼唤我——你呼唤我瑟尔瑞姆吗?我……这比我想像的还要可怕。”他摇了摇头,仿佛要抖掉梦魇似的,然后把头捧在双手里。
    “哈尔斯,对不起——”
    “别叫我哈尔斯,就叫我的名字吧。既然你用一个死人的声音在我的灵魂里讲话,那就叫我的名字吧!难道他会叫我‘哈尔斯’吗?哦,我明白了这种心灵语言不可能撒谎的道理。真可怕……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再跟我讲吧。”
    “等一等。”
    “不,讲吧。”
    他带着急切而又恐惧的目光望着我,于是我对他讲:“瑟尔瑞姆,我的朋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以为他没有听懂,但他听懂了。“哈,有的。”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控制自己,平静地说:“你说的是我的语言。”
    “但你不懂我的语言。”
    “你说过,有些词我懂……不过,我想像这是一种心灵相通——”
    “这是通灵术的另一个奥妙,尽管彼此并非没有关联。今夜通灵术给我们的就是这种关联,但在严格意义上的心灵语言里,大脑神经的言语中心激活了,而且——”
    “别,别,别讲了。这个今后再告诉我吧。你干吗用我兄长的声音讲话呢?”他的声音显得紧张。
    “这个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说一说他的情况吧。”
    “不值一提……他是我的亲哥哥,叫做阿瑞克·哈尔斯·瑞伊尔·埃斯文,比我年长一岁。他本来会成为埃斯特领主的。要知道我……我离开老家,正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死了有14年了。”
    我们彼此久久地沉默。我无从知道,也不能问他的话中之话是什么。他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才说出这么一点儿来。
    我终于说:“对我讲吧,瑟尔瑞姆。叫我的名字吧。”我知道他会讲了:默契已经达成,或者用行家的话说,语言已经相通,当然目前他还不知道如何主动消除障碍。如果我是倾听者,我就能听见他在思维。
    “不行,”他说,“肯定不行,现在还不行……”
    然而,无论他感到多么惊骇、敬畏、恐惧,都不能长久地抑制他那如饥似渴、不可满足的求知欲。他再次关灯后,他在我心灵深处结结巴巴地说——“金瑞——”即使说心灵语言,他也说不准“?”。
    我立刻回答。他在黑暗中发出一种含糊不清的恐惧声,其中带有一分满意。“够了,够了。”他高声说。不一会儿,我们各自安眠了。
    他学得很艰难,并非因为他缺乏天赋,或者说老是开不了窍,而是因为通灵术深深地搅动着他的心灵,他又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迅速学会了建立障碍,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觉得能指望这些障碍。许多世纪以前,当第一批通灵术导师从洛克纳星球返回,向我们传授“最后的技艺”的时候,也许我们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感受。也许一个格辛人具有独一无二的完整性,觉得心灵传输语言破坏了完整性,践踏了统一性,因而令他难以容忍。也许这是埃斯文自己的禀性使然,直率与矜持并存,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来自更深遂的沉默。我听见我的声音变成一个死人的声音,他的兄长的声音在对他说话。在他和他的兄长之间,除了爱与死亡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隐秘,但我知道,每当我向他传输心灵语言时,他内心就显示出一丝畏缩,仿佛我触及到了一个伤口似的。所以,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心灵交融固然是一种默契,但这种默契晦暗朦胧,既不能显示黑暗的程度,也透不进更多的光亮(正如我所预料的)。
   
    日复一日,我们在冰原上向东爬行。我们到达旅途中点的时间预定是第35天,即4月21日,然而到了这一天,我们却远远没有达到旅程的一半。雪橇里程计倒显示我们已经走了400英里,但估计其中仅有四分之三行程是在真正前进,因此我们只能大概估计还剩下多少路程。我们艰难地攀登大冰川时,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与给养。前面还有数百英里要走,我很忧虑,可埃斯文却胸有成竹。“雪橇轻些了,”他说,“愈往前走,雪橇就会愈轻巧。必要时我们就可以减少粮食配额,你知道,我们一直都在敞开肚子吃。”
   
    我觉得他在讽刺,我早知道就好了。
    第40天以及随后的两天里,一场暴风雪肆虐,我们被困在雪地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埃斯文仿佛醉如烂泥,躺在帐篷里蒙头大睡,没有吃什么,只是在进餐时间喝点粥或糖水。可是他一定要我吃,尽管只有一半配额。“你体验过忍饥挨饿。”他说。
    我感到委屈。“你曾经身为领主,又有多少体验?——”
    “金瑞,我们修炼忍耐饥饿直到炉火纯青。我小时候在老家就接受饥饿训练,后来在洛瑟尔隐居村又拜汉达拉人为师,修炼耐饿。当然,来到艾尔亨朗后,我就荒废了这门功夫,但在米西洛瑞我又开始捡起来……朋友,请听我的吩咐吧,我心中有数。”
    于是,他戒食,我进食。
    我们冒着零下华氏25度的严寒,又走了四天。接着又一场暴风雪从东面接踵而至,风雪交加,在我们耳边呼啸,顷刻之间,狂风卷起漫天飞雪,扑朔迷离,我看不见六英尺之外的埃斯文。我背对着他,背对着雪橇,也背对着泥灰般令人睁不开眼睛,感到窒息的朔雪,以便出口气。稍过片刻,我转过身来一看,他不在了,雪橇也无影无踪,空空如也。我走了几步来到他和雪橇呆过的地方,四下摸索。我大声呼喊,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茫茫冰原,大雪如灰色的鞭子,呼啸抽打,我孤身一人,惊恐之下,开始跌跌撞撞地前行,因为心灵语言发疯似的呼叫着瑟尔瑞姆!
   
    他就跪在我的手下面,说道:“别大惊小怪的,快搭把手,撑住帐篷。”
    我照办了,但对我一时的恐慌只字未提,没有必要提。
    这场暴风雪持续了两天,我们却浪费了五天,并还会受到折腾的。三月和四月正是暴风雪大显淫威的季节。
    “我们开始勒紧肚子,不是吗?”一天晚上我量出我们的吉西—米西份额,放进热水里浸泡时,说道。
    他望着我。他那张本来硬朗的阔脸颧骨突出,面带饥色,眼睛深陷,嘴唇裂开。面对他那如此憔悴的容貌,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形象如何。他微笑着说:“运气好我们就熬得出去,运气不好我们就熬不出去。”
    “你的运气如何,瑟尔瑞姆?”我终于问道。
    这一次他没有笑,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在想下面那儿的一切。”对我们来说,下面那儿意味着南方,意味着冰川高原下面的世界,意味着土地、人烟、公路、城市,这一切都变得难以想像是否真正存在。“你知道,我在离开米西洛瑞那天,向国王捎去关于你的信。萨斯基恩告诉我,你要被送到普利芬农场去,我把这个消息向国王报告了。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国王会看到这是一次保住面子的机会,蒂帕会竭力反对,但现在国王该对蒂帕多少有点厌倦了,可能会不理睬他的进言。国王会追问,卡尔海德的客人特使现在什么地方?——米西洛瑞那方会撒谎说他在今年秋天死于荷尔蒙高烧,并表示深切的哀悼——可是我们自己的大使馆却报告说,他在普利芬农场,这是怎么回事?——他不在那儿,你们自己去看吧——不,不,当然没有必要,我们相信奥格雷纳总督们的话……然而,两国交涉后几个星期,特使却突然从卡尔海德北部冒出来,原来他逃离了普利芬农场。这一下,米西洛瑞感到惊恐,而艾尔亨朗却感到愤慨。总督们的谎言被戳穿,丢尽了面子。金瑞,对阿加文国王来说,你将是一块珍宝,一位散失多年的胞兄。但好景不长,所以,你必须抓住第一次机会,立即召唤你的宇宙飞船。
   
    趁阿加文国王来不及将你视为可能的敌人之前,趁蒂帕或其他大臣再次恐吓他,利用他的疯癫之前,立即把你的人带到卡尔海德来,完成你的使命。如果他同你达成了交易,他就会恪守诺言,出尔反尔会使他的脸面扫地的。哈尔基的国王们总是言出必果的,但你必须迅速采取行动,尽快让飞船着陆。”
    “如果我接到了哪怕是一丝最微弱的欢迎信号,我都会行动起来的。”
    “这不行,请原谅我多嘴,但你不能坐等欢迎。我认为你会受到欢迎的,飞船也会受到欢迎的。这半年来,卡尔海德丢尽了面子,你将给阿加文国王机会东山再起。我相信他不会错过良机的。”
    “好吧,但与此同时,你——”
    “我是‘叛国贼’埃斯文。我与你毫不相干。”
    “只是开始时。”
    “只是开始时。”他表示同意,“如果一开始就有危险,你能躲起来吗?”
    “哦,那当然。”
    饭煮好了,我们立刻狼吞虎咽吃起来。吃太重要了,我们吃得太专注了,乃至于不再说话,连最后一点残羹都消灭了,我们也没有说一句话。吃完饭后,他说:“喂,但愿我的猜测没错。你会……你肯定会原谅……”
    “原谅你直言不讳吗?”我说,有些事情我终于明白了,“当然我会原谅的,瑟尔瑞姆,说实话,你怎么会怀疑呢?你知道我可没有什么面子观点。”他给逗乐了,但依然若有所思。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了,“为什么你是独自前来?——为什么只派你一个人来呢?现在一切都将取决于飞船是否到来。为什么对你,对我们来说,事情变得这么困难?”
    “这是艾克曼的习俗,自有它的道理,尽管我开始怀疑我是否懂得这些道理。我想,正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才孤身一人而来,孤立无助,十分脆弱,因此我自身不可能构成威胁,不可能打破平稳,我不可能是侵略者,而仅仅是信使。但还有别的原因。我独自一人,不可能改变你的星球,但却可能被它改变。独自一人,我不仅讲述,而且还必须倾听。独自一人,我最终可能建立的关系,不是冷冰冰的,也不仅仅是政治的,而是具有个人色彩的人情味的,与政治无关。不是我们与‘他们’,也不是‘我’与‘它’,而是‘我’与‘你’,不是政治的,不是实用主义的,而是神秘的。在某种意义上,艾克曼不是一个国家联盟,而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的联盟,它认为万事开头至关重要,开始的手段至关重要。它的信念与另一种认为目的决定手段的信念截然相反,因此,它是通过奥妙的途径、缓慢的途径、奇异而又冒险的途径,一步步前进,颇像进化论,在某种意义上进化 论就是它的楷模……由此看来,派我独自一人来,究竟是为了你的缘故?抑或是为了我的缘故?我也不知道。是的,这使事情变得难办。但同样,我也可以问你,为什么你从来就认为没有必要发明一部空中车辆呢?偷一架小飞机,就能够省去我们的千辛万苦呀!”
   
    “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怎么可能想到飞行呢?”埃斯文正言厉色地说。他的反应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的星球上没有长翅膀的生物,约米西圣教的天使们也没有翅膀,不会飞,只是像轻柔的雪花,像无花世界里被风扬起的种子飘浮到人间来。
    临近四月中旬的时候,我们一连许多日子遇上无风和煦的天气。如果有风暴的话,也在我们以南遥远的地方,在“冰川下面那儿”。
    4月21日,约摸中午时分,我们周围死沉沉的虚空开始流动,扭曲。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眼睛作祟,因为我常常受到自己幻觉的捉弄,于是我对天空那隐隐约约的,毫无意义的躁动并不注意。突然间,我瞥见头上方有一轮黯淡无光,死气沉沉的小太阳。随即,我低头平视前方,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团从虚空赫然呈现,向我们逼近,无数黑色的触须向上扭动,四下摸索。我戛然而止,将站在滑雪板上的埃斯文猛地转过身来,因为我俩都在挽具里。“是什么东西?”
   
    他凝视锁在浓雾里的那些黑的奇形怪状良久,才终于说:“是悬崖……准是艾歇尔豪斯悬崖。”我们又继续赶路。我们离那些庞然大物有数英里之遥,但我总觉得近在咫尺。天空变成浓雾低垂,随即又晴朗起来,我们清晰地看见耸立在夕阳残照里的冰原岛峰,硕大无比的尖锥形岩石伸出冰地,犬牙交错,怪石嶙峋,恰如海上冰川奇观,沉没的大山,冷冰冰的,像已死寂了亿万年之久。
   
    如果我们仅有的那张糟糕地图可靠的话,那么冰原岛峰可能在我们最近的路线以北。第二天,我们略微转向东南方。
 
第十九章 回 家 
    寒风凛冽,昏天黑地,我们举步维艰地跋涉,已经连续七周只见冰雪,因而翘首遥看艾歇豪斯悬崖,想从中获得鼓舞。地图上标明,悬崖离南面的森希大沼泽不远,离东面的戈森湾也不远。然而,这张戈布宁地区的地图并不可靠。我们累得疲惫不堪了。
    实际上,我们离戈布宁大冰川南面边缘比地图上标明的近些,因为转向南行的第二天,就开始遇上压力冰地和冰裂谷。大冰川没有火山地区那么动荡,险恶,但它却是腐烂的。处处有数英亩大小的陷坑,可能是夏季的湖泊,有虚空的雪地,只要你喘一口大气,就可能陷落进一英尺深的陷阱,有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布满凹坑、裂口。我们愈走,冰川上的大裂口、古老的峡谷愈多,有的宽阔如大山峡谷,有的则仅有两三英尺宽,却很深。 
    

    到了4月24日(根据埃斯文的日记,我没有记日记),阳光灿烂,北风劲吹。我们驾着雪橇,穿过横跨狭窄冰谷的一座雪桥时,往桥下面左右瞧去,只见蓝色的沟壑深渊,滑雪橇挤下的雪块落下去,啪啪作响,清脆悦耳,犹如银丝在薄薄水晶表面弹响。现在我仍然记得那天早晨的情景,阳光照耀在深渊之上,我们拉着雪橇奔跑,梦幻般喜悦,头脑飘飘然。然而,不久天空转阴,空气凝重起来。道路险恶,危险丛生,我们却掉以轻心。冰上波纹很深,我在后面推,埃斯文在前面拉。我眼睛紧紧盯着雪橇,一个劲地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推快些。突然间,雪橇猛地一跳,向前直冲,车把差点从我的手中挣脱。我凭本能死死地抓牢雪橇,向埃斯文高喊,示意他慢下来,以为他已经快速登上了平滑的路面。不料雪橇却猛然停死,车头向下,埃斯文不在那里。
   
    我差点松开雪橇车把,去寻找他,没有松手完全是运气,我抓牢车把,茫然地四下环视寻觅他,看见了裂谷的边缘,它由于断裂的雪桥另一面在移动与跌落而显得清晰可见。埃斯文脚朝下滑下去了,滑雪板仍然在坚硬的冰上,我的全身重量压在滑雪板后部第三节上,雪橇才没有跟着他落下去。他悬挂在裂谷中的挽具里,全身重量拖着雪橇车头朝下,一点一点地倾斜。
   
    我全身压在后车把上,将雪橇从裂谷边缘往后拉呀摇呀橇呀。雪橇先不大动,但我全身重量死死地压在车把上,拼命地拖, 雪橇终于开始缓缓地移动,接着猛然从裂谷滑走了。埃斯文双手抓到了边缘,他的身体重量现在助了我一臂之力。他在挽具的拖拉下,挣扎着爬上边缘,脸朝下瘫倒在冰地里。
    我跪在他身旁费力地解开挽具。只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胸部一起一伏喘大气,嘴唇发紫,半边脸擦伤了。
    他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吹口哨似的低声说:“蓝色——一片蓝色——深渊里的高塔——”
    “什么?”
    “在裂谷里。一片蔚蓝——亮晃晃的。”
    “你没问题吧?”
    他开始重新系紧挽具。
    “你走前面——拉着绳子——用棍子,”他喘着气说,“探路。”
    连续数小时,我们一人拖雪橇,另一人引路,如履薄冰,用棍子一步一步地探路。在白茫茫的天气里行走,看不见前面的裂谷,等走近些往下面看到裂谷时,为时已晚了,因为裂谷就悬在头上方,并非总是坚实的。每一个脚步声都可能意味着一次不测、一次跌跤、一次颠簸。没有影子,仿若一只均匀、白色、无声的球体在一只巨大的冰花玻璃球里移动。球里面空空如也,球外面也是空空如也。然而,玻璃球上有裂缝,探一步走一步,再探一步再走一步,探出明显的裂缝,人可能从裂缝掉出白色玻璃球,跌落、跌落、跌落……没有一点松弛,肌肉麻木起来。渐渐地,我举步维艰。
   
    “怎么啦,金瑞?”
    我站在虚空的中央,眼泪流出来,冻住了眼珠。我说:“我害怕掉下去。”
    “可你套着绳子的呀。”他说。接着他走上前来,看前面是否有明显的裂谷。他说:“搭帐篷。”
    “还早呢,继续走吧。”
    他已经在取下帐篷了。
    后来,我们吃完饭后,他说:“该停住了,我认为不能走这条路。看来冰川走势平缓,一路上都有冰洞与裂谷。如果看得见,倒还可以绕过,可是没有影子,什么也看不见。”
    “那么,我们怎样到达森希大沼泽呢?”
    “这个,如果我们再次一直往东走,不偏向南面,那么就可能踏上坚实的冰地,一直走到戈森湾。
    “我的看法是,只要还是这白茫茫的天气,我再走20步都走不动了。”
    “如果我们走出了裂谷地区……”
    “哟,如果走出了裂谷,那就没问题了。如果太阳又出来了,那么你可以坐在雪橇上,我免费把你送到卡尔海德去。”到了旅途的这个阶段,我们爱调侃一下。这种调侃往往显得愚蠢,但有时候也逗得对方发笑。“我没有问题,”我接着说,“只是患了严重慢性恐惧症。”
    “恐惧非常有用。就像黑暗,就像阴影。”埃斯文露出了微笑,他的头如同一个剥落的,布满裂纹的棕色面具,顶部是黑色皮毛,面具上安了两颗黑色的岩粒,微笑就是面具上一道丑陋的裂口。“真奇怪,白天居然光线不足。我们要行走,没有影子可不行呀。”
    “把你的笔记本借给我看一下。”
    他刚刚记下了我们当天的旅程,计算了里程和给养。他把那本小小的记事簿和一支铅笔绕过夏帕火炉,递给了我。我在封底里面那一页空白上画了一个圆圈,又在圆圈里面画了两道曲线,并将符号“阴”那一半涂黑,然后递给我的同伴。“你知道那符号吗?”
    他好奇地端详良久,最后说“不知道”。
    “这符号是在地球上,在汉恩——达文纳特星上,在悉菲沃尔星上发现的。叫做‘阴’‘阳’。‘光是黑暗的左手’……它象征着什么呢?光明与黑暗,恐惧与勇气,寒冷与温暖,女人与男人。而你自己,瑟尔瑞姆,却是阴阳同体,你是雪上的一个影子。”
    第二天,我们艰难地跋涉在白茫茫的虚无里,走了整整一天终于走完了虚空地面的裂缝。我们食物定量已经削减了三分之一,希望藉此维持长途跋涉。我们往东行进了四天,每天走了18到20英里。之后,暴风雪来临,我们左右前后,细小的雪粒旋风般飞舞,飞舞,飞舞,飞进眼睛里。我们在帐篷里一连躺了三天,听风雪怒号,那无言、仇恨的咆哮发自没有呼吸的肺部,持续了整整三天。
   
    “气得我真想和它对吼。”我用心灵语言对埃斯文说,而他的默契却带几分迟疑不决的拘谨:“没有用处,它不会理睬的。”
    我们睡呀睡,吃一点东西,护理身上的冻伤、炎症、擦伤,用心灵语言交谈,然后又蒙头大睡。三天过去了,呼啸声渐渐平息,最后变成一片沉寂。我们拔营出发。阳光明媚,上午温度计显示零下10度。行进中我们的体力也渐渐恢复,走得又快又轻松。那天一直走到星星出来了才歇脚。
    晚餐,埃斯文准备了全额定量的食物。照此下去,我们只能再维持七天了。
    “形势有了转机,”他一本正经地说,“要想跑得快,我们得吃饱才行。”
    第二天早晨,我们醒来很迟,吃了一顿双倍量的早餐,然后架好挽具,拉着轻便的雪橇离开世界的边缘。
    世界边缘是一座岩石陡坡,沐浴在惨淡的正午光亮里,呈红白相间,边缘下面躺着冰海:戈森湾。从此岸到彼岸,从卡尔海德到北极,大海千里冰封。
    下到冰海和穿过冰原那些拥挤在红山之中的断裂边缘、悬岩以及沟渠,需要花费那天下午和第二天的时间。第二天,我们丢弃了雪橇,打起两个背包,一个主要装帐篷,另一个装其它什物,粮食平均分,我们两人各负重不到25磅,我多背了夏帕炉,但负重仍然不足30磅。我们不再将雪橇拉呀推呀拖呀撬呀什么的,轻松多了,行进路上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埃斯文。他回首望了雪橇一眼,只见它如同一小堆废物躺在浩瀚的冰地和淡红色岩石堆里。“它干得不错。”他说。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们旅途的第75天,我们终于走下了戈布宁大冰川,到达戈森湾冰海。我们再次披星戴月,长途跋涉。空气寒冷,但却清新,静谧。冰地平坦,没有雪橇拉,我们就用滑橇。那天夜晚我们露营时,想到脚下躺着的不再是绵延一英里的冰雪了,而再过数英尺就是盐海水了,真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我们没有闲功夫去细想,吃了晚饭,就睡觉了。
   
    东方破晓,又是一个晴天。尽管寒气袭人,气温零下40度,我们看见海岸线几乎是直线向南方延伸而去,有些地方隆起,那是冰川的伸出突起部分。我们先紧靠海岸行进。
    那天,我们吃完了最后一点奥西谷粒,最后几盎司卡迪克芽苞,每人只剩下两磅吉西—米西和六盎司糖。
    对我们旅途最后的日子,我的记忆已经模糊,无法细细道说。饥饿固然可能使感觉敏锐,但再加上极度的疲劳,就大不相同了。当时我一直都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那是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欣喜的感觉,睡意浓浓的感觉。
    我们到了卡尔海德,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我们的背囊也空了,于是,我们以热水作酒庆贺我们的到达。第二天清晨,我们起来,出发去寻找道路与栖身之处。这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们也没有该地区的地图。也许有路,但都埋在五到十英尺深的积雪下面,我们可能不知不觉地穿过几条路。没有农耕的迹象。我们迂回前进,忽而南行,忽而西行,透过苍茫的暮色和稀疏的落雪,看见远方一座山边有一盏灯光在闪耀,一时间我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们驻目凝视。终于我的同伴用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说:“那是灯光吗?”
   
    天黑了许久,我们才跌跌撞撞地摸进一座卡尔海德村庄。那是一条街,两旁立着高屋顶的黑色房子,雪堆积在房屋的御冬门前。我们在热食店门口停下,狭窄的百叶窗泻出黄色的光线,那就是先前看见穿越山脉的光亮。我们打开门,走了进去。
    我们步入一间热气腾腾,灯光明亮的大屋子,里面美味佳肴,香气四溢,人声喧哗。我一把抓住埃斯文的肩膀。顿时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双双陌生的眼睛转向我们,我忘记了还有活生生的人,相貌并不像埃斯文。我吓得魂不附体。
    实际上,那是一间相当小的屋子,屋里只有七八个陌生人,他们和我一样也大吃一惊。隆冬季节,谁也不会夜里从北方来到库库尔斯特领地来。
    埃斯文开口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恳请领地关照。”
    叽喳声、嗡嗡声。茫然,惊恐,欢迎。
    “我们是翻过戈布宁大冰川来的。”
    他们围住我们,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请照应一下我的朋友,好吗?”
    我以为是我说的,却是埃斯文说的。有人请我坐下,他们端来吃的,照顾我们,接纳我们,欢迎我们回家了。
    这些穷乡僻壤的山民,愚昧无知,吵吵嚷嚷,狂热好动,他们的热情好客给我们艰难的旅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他们用双手奉献,不配额,不计算。而且,埃斯文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奉献,恰如一个领主生活在领地中间,一个乞丐头生活在乞丐中间,一个人生活在同胞中间。
    生活在大冰川边缘之边缘这个极限地区,只能维持温饱的渔民们,对他们来说,诚实犹如食物一样至关重要。彼此必须以诚相待,没有什么值得欺骗的。埃斯文深知这一点,因此一二天后村民们登门旁敲侧击地就荣誉原则询问我们干吗要选择寒冬漫游戈布宁大冰川,埃斯文立即回答:“虽然我不该保持沉默,但沉默总比撒谎好。”
    “众所周知,一些达官贵人遭到放逐,但他们的影子却没有萎缩。”熟食店厨师说。厨师的地位仅次于村长,他的熟食店在冬天或多或少成了全领地的聚会场所。
    “一个人可能在卡尔海德遭到放逐,另一个人则可能在奥格雷纳遭遇相同的命运。”埃斯文说。
    “是呀,一个人可能遭到家庭的放逐,另一个人可能遭到住在艾尔亨朗的国王的放逐。”
    “国王无法缩短人的影子,尽管他想这么做。”埃斯文说,厨师看上去满意了。假若埃斯文是被自己的家庭放逐出去的,那么他就会受到猜疑,但受国王的放逐却是无足轻重的。至于我呢,我一眼就被看出是外国人,是被奥格雷纳放逐的人,因而反倒是一种光荣。
    我们没有向我们在库库尔斯特的主人透露姓名,埃斯文极不愿意用假名,但又不能公开说出我们的真名。同埃斯文讲话就是一种犯罪,更不用说供给他衣食住宿了。即使戈森海海岸偏僻的村庄也有收音机,因此村民们不可能借口说不知道“放逐令”,只有真正对他们客人的身份一无所知才可能成为借口。村民们的微妙处境给埃斯文的心里压了一块石头,而我却没有想到这些呢。我们到达村子后的第三天晚上,埃斯文到我的房间里商量怎么办。
   
    卡尔海德村庄如同地球上的古堡,少有或者没有独立成户的房屋。然而,但在那些布局零乱、高大的家庭大楼、商贸大楼、联合领地大楼(库库尔斯特没有领主)以及法庭大楼里,500名村民个个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享有隐私,甚至可以隐居。那些房间分布在古老的走廊两侧,四周是三英尺厚的围墙。他们给我俩各一间屋子,位于家庭大楼的顶层。埃斯文进来时,我正坐在火边,那是一堆温馨、浓香的火,烧的是取自森西大沼泽的泥炭。他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金瑞。”
   
    我记得当时他站在火光通明的屋子阴影里,赤着脚,只穿了村长送给他的宽松皮毛马裤。卡尔海德人独处温暖的幽室之中时,常常是半裸或者全裸身子。埃斯文在旅途中历尽磨炼,格辛人体格的丰满、圆润与壮实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显得瘦骨嶙峋,遍体伤痕,脸冻伤了,看上去好像是烧伤。他变成了一个黑不溜秋的硬汉,站在摇曳不定的火光里,像是一个躲闪的人影。
   
    “去哪里?”
    “我想该去西南方,到边境去。首先,我们要弄到一台大功率的无线电发射台,你就可以把信号发射到飞船那里。然后,我得找一个藏身之处,再不然返回奥格雷纳呆一段时间,以免连累这儿帮助我们的村民们。”
    “你怎么回到奥格雷纳呢?”
    “走老路——越过边境。奥格雷纳人不会刁难我的。”
    “我们上哪儿去弄电台呢?”
    “最近也要在萨斯洛斯。”
    我一听,傻了眼。他咧开嘴笑了。
    “不能更近一些吗?”
    “大约150英里左右,比这艰难得多的路我们都走过来了。沿途都有公路,投宿过夜不成问题,我们还可以搭一段路的机动雪橇。”
    我同意了,但一想到又要冒着严寒长途跋涉,心里就感到压抑,再说,这次不是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是越过倒霉的边境。在那儿埃斯文也许会重返流放生活,扔下我孤苦零汀四处漂泊。
    我沉思良久,终于说:“卡尔海德加入艾克曼联盟之前,必须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阿加文国王必须取消对你的放逐。”
    他默默无语,只是站在那儿,凝视着火花。
    “我说的是实话,”我坚持说,“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谢谢你,金瑞。”他说。他说得很轻柔,音质颇像女人声音,尖细,缺乏共鸣。他温情地望着我,没有微笑:“但我很久都没有想到回家了,要知道,我已经度过了20年的流放生涯了。所以,这种放逐与流放没有多大的区别。我照看好我自己,你照看好你自己和艾克曼吧,当然你必须独自去做。不过,说这些都为时太早了。先把你的飞船召唤下来吧!到那时候,我再去想别的事情。”
   
    我们在库库尔斯特又呆了两天,吃得饱饱的,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等一辆从南方开来的货车回家顺便搭我们一段路。我们的主人设法让埃斯文把我们穿越大冰川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他俨然一位民间讲故事的人,娓娓道来,把故事讲成了一部英雄传奇,充满了传统的习惯用语,情节曲折,真实而又生动。从德纳姆勒火山与德莱梅戈火山之间隘口喷射出的硫火,造成的昏天黑地,讲到山谷呼啸的狂风横扫戈森湾。他谈到了冰川的喧嚣与死寂,谈到了没有阴影的天气,谈到了黑夜,中间穿插了不少妙趣横生的花絮,如像他跌进了裂谷里,还有种种神秘莫测的怪事。我和其他人一样,听得如痴如醉,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朋友那张黑乎乎的脸。
   
    我们坐上一辆压雪机,坐在连胳膊都伸展不开的车厢里,离开了库库尔斯特。压雪机是一种大型机动车辆,将卡尔海德道路上的积雪碾压紧实,这是保证冬天道路畅通的主要手段,因为如果要扫清道路上的雪,则需耗费这个王国一半的人力物力,再说反正到了冬天,所有的车辆都要带滑雪板行驶。压雪机以每小时两英里的速度缓缓地压路,夜幕降临许久才把我们载到库库尔斯特南面的下一个村庄。有那里同别处一样,我们受到欢迎、款待。第二天,我们步行。现在我们走出了沿海山丘,来到人口稠密的陆上地区,用不着露宿了,而是投宿人家。有几次我们的确搭上了机动雪橇,其中一次搭了30英里远。尽管经常漫天大雪,但公路路面压得坚硬,并注有明显的标记。我们的背包里随时都装有食物,是头天夜里我们的主人放进去的;走完一天的路,总是有地方过夜,有火烤。
   
    然而,这七八天或搭便车,或滑雪,穿过有人烟的陆地,却是我们整个旅途中最吃力,最令人沮丧的了,比攀登冰山还要艰辛,比最后几天的饥饿还要痛苦。我们走错了方向,疲惫不堪,心中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
    “有时候你不得不与命运之轮背道而驰。”埃斯文说。他一如既往,显得沉着稳健。可是,他的步履,他的声音和他的举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取而代之的是耐心,是执著。他沉默寡言,不怎么想用心灵语言和我交谈。
    我们到达了萨斯洛斯。那是一座几千人的小镇,高踞在冰封的艾河的山丘之上:白色的房顶,灰色的围墙,因森林与悬岩点缀其间而呈点点黑色的丘陵,白茫茫的田野与河流。河对面就是有争议的西洛斯峡谷,白茫茫的一片……
    我们来到那儿时,双手空空的。剩下的旅行装备大都在路上送给了那些好客的主人们,眼下我们只剩下那只夏帕炉、滑雪板以及穿在身上衣服。这样,我们一身轻松地赶路,问了几次路,滑进城,径直来到郊外的一座农庄。那是一个贫瘠的地方,不属于任何领地,而是一座单独的农庄,属于西洛斯峡谷管理局管辖。埃斯文年轻时在管理局当秘书,他一直是那位农场主的朋友。事实上,是一两年前替农场主买下那座农场的,当时他正在帮助人们在艾河东面安居乐业,希望藉此消除关于西洛斯峡谷主权的争端。农场主亲自开门迎接我们。他是一个壮实的汉子,说话却柔声细语的,年龄和埃斯文相仿,名叫瑟西切尔。
   
    埃斯文把风帽拉下,罩住脸,穿过该地区,他害怕被认出来。其实大可不必,他已经成了一个面黄肌瘦、饱经风霜的流浪汉,只有眼光锐利的人才认得出他就是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瑟西切尔偷偷地打量着埃斯文,不敢相信此人说的他是谁。
    瑟西切尔款待我们,尽管他并不富有,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了。然而,他同我们在一起,面有为难之色,但愿我们没有登门那该多好。这倒情有可原,他收留我们,冒着被没收财产的风险。多亏埃斯文的关照,他才有了这份财产,否则的话,现在同我们一样一贫如洗,因此作为回报,要求他冒点风险,不算非分苛求。然而,我的朋友并不要求他报恩,而是请求他雪里送炭,不是指望他还情,而是企盼他的友谊。的确,瑟西尔最初的惊恐过去后,他那感情的冰山融化了,带着卡尔海德人的变幻无常,变得健谈,怀旧起来,同埃斯文坐在火炉边畅谈到深夜,追忆昔日的人与事。埃斯文问他是否能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譬如某座荒废或者偏僻的农场,让一个被放逐的人躲一两个月,躲到取消放逐令。瑟西切尔立即说:“就跟我住在一起吧。”
   
    埃斯文一听,目光顿时闪亮,但他没有赞同,怕离萨斯洛斯太近了,不安全。瑟西切尔答应找一个藏身之处,他说这并不难,只要埃斯文愿意用一个假名,当一名厨子或者长工,工作也许不尽如人意,但总比回到奥格雷纳强。“你在奥格雷纳究竟做什么?究竟靠什么过活呢?”
    “依靠‘共餐食堂’,”我的朋友说,脸上掠过一丝水獭般的微笑,“要知道在那里人人都有工作做。没有问题。不过如果你真的认为可以办到的话……我还是宁愿呆在卡尔海德。”
    我们留下了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夏帕炉。这只炉子伴随我们走完了整个旅途,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到达瑟西切尔农庄那天早上,我就带着炉子,滑雪到城里去。埃斯文自然没有一道去,但告诉了我怎么办,因而一切都很顺利。我在市商会把炉子卖掉,换了一大笔钱,翻过山来到小小的贸易学校,买10分钟的“私人发射,私人接受”。那儿所有发报台每天都要留出一段时间用于这种短波发射,因为商人们要发报给他们在列岛、西洛斯等地方的代理或用户。发报费用相当高,但并非不合理,反正没有一只二手货的夏帕炉昂贵。我那10分钟要等到下午5点过,我不想整天往返于瑟西切尔农庄和萨斯洛斯城,于是我在城里闲逛,中午在一家熟食店饱餐了一顿。
   
    午饭后,漫步萨斯洛斯街头。尽管雪花飘飘,气温在零度以下,城里酒楼茶房、商店市场、街道,热闹非凡,仿若一出戏剧,虚无飘渺。我还没有彻底走出大冰川的孤寂阴影,在陌生人中间感到别扭,老是思念与我朝夕相处的埃斯文。
    黄昏时分,我爬上雪压得紧紧的陡峭大街,来到贸易学院,那里人让我过去,并向我示范如何操作公用发射台。到了指定的时间,我就把“醒来”信号发射给中继卫星,卫星处在固定轨道上,在卡尔海德上空大约300英里左右。萨斯洛斯的发射台功率足够大,但中继卫星却没有配备回答装置,只能将信号中转给飞船,所以我只能发出信号,让它传给飞船。但我不知道信息是否被收到中转给飞船了,也不知道我是否发射正确。结果捉摸不定,但我心里早有准备,泰然处之。
   
    大雪纷飞,天已黑了,又不熟悉道路,于是我不得不在城里过夜。我身上还剩下一点钱,便打听一家旅店,但他们坚持要我住在贸易学院里。我同一群快活的学生共进晚餐,并且住在一幢学生宿舍里,带着踏实的安全感和对卡尔海德人极为热情好客的满意心情酣然入睡。最初我就选对了国家,现在又回来了。我睡了,做了许多梦,醒来多次。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连早饭都没吃就赶回瑟西切尔的农庄。
   
    太阳升起来了,一轮冰冷的小太阳升起在明亮的天空,从雪地里每一道裂缝,每一座冰丘投射下阴影,向西移动。道路若明若暗,四周雪茫茫,不见人影,但远处有一个小巧的身影飞快地滑雪向我奔来。我就知道是埃斯文。
    “出了什么事?”
    “我必须赶到边境。”他边说边滑,我们相遇时也没有停下。我转过身去,随他向西行进,但很难跟上他。公路拐弯进入萨斯洛斯时,他离开了道路,滑过四周没有围墙的田野。我们滑到城北面大约一英里处,穿过冰冻的艾河。河岸陡峭,爬上岸边时,我俩停下来歇口气。如此疾行,我们可吃不消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瑟西切尔?——”
    “对,是他。天刚亮的时候,听见他在用无线电发报。蒂帕准是悬赏捉拿我。”
    “该死的忘恩负义的叛徒!”我结结巴巴地骂道,骂的不是蒂帕,而是瑟西彻尔,他背叛了朋友。
    “他是叛徒,”埃斯文说,“但我向他要求过多,滥用了他那脆弱的友情。听我说,金瑞,回到萨斯洛斯吧。”
    “我至少要把你送到边境,瑟尔瑞姆。”
    “那儿可能有奥格雷纳的哨兵。”
    “那我就呆在这边。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露出了微笑。他呼吸依然艰难,但还是站了起来,继续前进,我跟他同行。
    我们滑雪穿过霜冻的小树林,翻越那座有争端的峡谷的山丘和田野。没有藏身之处,一方艳阳天,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还有我们两个在雪地里疾行的影子。地面起伏不平,挡住了我们视线,到了离边境不到八分之一英里处,突然间我们看见了边境线,几英尺的标杆立在雪地上,杆顶漆成红色。在奥格雷纳那边没有看见哨兵。边界这边附近有滑雪板辙印,南面有好几个小小的人影在移动。
   
    “这边有哨兵。你得等到天黑,瑟尔瑞姆。”
    “是蒂帕的检查官。”他喘着气,咬牙切齿地说,随即转到一旁。
    我们返身飞越我们刚刚才翻过的那座小山丘,就近隐藏。在茂密的赫母树林中一座小谷地里躲藏了漫长的一天,赫母树的淡红的树桠给积雪压得低垂,围绕在我们四周。我们讨论了一个又一个行动计划,是沿着边境线往北方或南方走,以走出这个实在令人头痛的地区;还是上行,进入萨斯洛斯以东的山里;甚至朝北走,返回旷野,但几个计划都不可行。由于埃斯文的身份被暴露了,所以我们不能和先前一样,在卡尔海德公开露面。我们也没法秘密行走,没有帐篷,没有食物,精力不支。只有一阵猛冲越过边境,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俩偎依在雪地树下黑暗的洞穴里,躺在一块彼此取暖。中午时分,埃斯文打了一会儿盹,我却饥寒交迫,不能入睡,迷迷糊糊地躺在同伴身边,竭力回忆起他曾经对我引用过的话:合而为一,生与死,躺在一块……这情景有点像先前在大冰川上的帐篷里,但是没有栖身之处,没有食物,没有休整,除了我们彼此相依为命外,一无所有,而且我们的伙伴关系也即将结束。
   
    到了下午,天空薄暮冥冥,气温下降。即使无风的洞穴,也变得寒气逼人,坐不住了,我们只好活动手脚。夜终于来临,我们乘着蓝幽幽的夜色,离开洞穴,在树木和灌木丛里爬行,爬过山丘,依稀可见边境线,沿着惨白的雪地有几个模糊点。没有灯光,没有动静,没有声音。眺望遥远的西南方,但见一座小镇的黄色微光闪烁,那是奥格雷纳的一座小小的集体农庄,埃斯文可以带上作废的身份证件上那儿去,至少能在国立监狱或者可能在国立志愿者农场里住上一夜。突然间,在最后的时刻——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要上哪儿去,去干什么。在此之前,由于自己的自私,再加之埃斯文的沉默,一直没有想到这点。我急忙说:“瑟尔瑞姆——等一等——”
   
    可是他已经走了,下山了:他本是一个出色的快速滑冰者,这次没有为我而留一手。他穿过雪地阴影,飞驰而去,形成一条长长的曲线。他离开了我,径直朝边境哨兵的枪口撞去。我想哨兵们大声警告或者命令他停下,某处冒出一道火光,但我说不准,反正他没停下,而是像一道闪电向栅栏急冲,还没有到达栅栏就被哨兵开枪射倒了。他们没有用声波眩晕枪①,用的是袭击枪,那种古老武器一枪就爆出无数金属碎片。他们开枪将他置于死地。我赶到他身边时,他四肢长伸躺在雪地里,半边胸部都被打飞,奄奄一息了,滑雪板翘立在雪地里。我双手捧着他的头,对他讲话,但他毫无反应。他仅仅以一种方式回答了我对他的爱,那就是透过因知觉渐渐消失而沉寂又骚动的破碎大脑,用不能说话的舌头清晰地叫了一声:“阿瑞克!”随即归于死寂。他死了,我抱着他,蹲在雪地里。他们听任我呆了一阵,然后把我架起来,带上了一条路,与此同时把他运上了另一条路,我走向监狱,他走向黑暗。
 
第二十章 傻瓜的使命 
    埃斯文在我们穿越戈布宁大冰川途中记的日记里纳闷为什么他的同伴羞于哭泣,即使在当时我也可以告诉他,与其说是羞于哭泣,还不如说是害怕哭泣。现在,我穿过西洛斯峡谷,穿过埃斯文死亡之夜,走进寒冷的国度,远离恐惧。在那儿,我可以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
    我被押回萨斯洛斯,囚禁起来,因为我与一个被放逐的人为伴,也许还因为除此以外,他们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从一开始,甚至在接到从艾尔亨朗的官方命令之前,他们就对我特别优待。我呆在卡尔海德的牢房,实际上是萨斯洛斯“当选领主塔楼”的一间摆有家具的屋子。我有火烤,有收音机听,一日五餐。屋里自然不舒适,硬板床,薄铺盖,光秃秃的地板,冷冰冰的空气——同卡尔海德的任何房间没有两样。不过,他们派来一位医生替我治病,医生动作轻柔,声音温和,使我感到惬意,这在奥格雷纳可享受不到。医生进来后,我想门就一直没锁上,当时是敞开的,我希望门关上,因为穿堂风扎痛了我的骨头。然而,我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起床去关门。 
    

    医生是个严肃而又慈祥的年轻人,他和颜悦色而又断然告诉我:“你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已有五六个月了,元气已经耗尽。躺下来,休息吧。躺下吧,就像冬天峡谷里冰冻的江河,静静地躺着吧,休养吧。”
    然而,我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卡车里,与同车的人偎依一块,大伙儿赤身裸体,浑身发臭,瑟瑟战栗,挤成一团,相互取暖,只有一个人例外,他独自躺在铁栏杆车门边,全身冰冷,嘴里满是淤血。他是叛徒,他独自一人撒手归西,抛弃了我们,抛弃了我。我常常从愤怒中醒来,但我弱不禁风,一气就浑身颤抖,一颤抖就流出虚弱的眼泪。
   
    我准是病得严重,至今还记得当时高烧的一些反应,医生在我身边守护了一天一夜,或许更久。我回忆不起那些日日夜夜,只记得对他说过,并且听到了自己如诉如泣的声音:“本来他是可以停下的,他看见了哨兵。他却径直朝枪口撞去。”
    年轻医生沉默一阵才说:“你不是说他是自杀的吗?”
    “也许——”
    “我不相信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会自杀。”
    我对人们谈及自杀时,压根儿没有想到自杀是多么卑鄙。对我们而言,自杀是一种选择,对他们而言,自杀却是放弃选择,它本身就是背叛行为。倘若卡尔海德人读我们的圣经,准会认为,犹大①的罪恶并不在于他出卖了耶稣,而在于他自暴自弃,放弃被宽恕,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自杀了。
    “那么,你不叫他卖国贼埃斯文吧?”
    “从来没有。有许多人根本不理睬加诸于他的罪名,艾先生。”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给我任何安慰,我依然痛苦地叫道:“那他们为什么要向他开枪?为什么他死了呢?”
    他无言以对,因为根本就无法回答。
    我并没有受到正式审讯。他们询问我是怎么逃离普利芬农场,来到卡尔海德的,还问到我发射给他们电台的密码信号的目的地和内容。信号直接发到艾尔亨朗,国王那里。飞船的事显然是秘而不宣,但我逃离奥格雷纳监狱,在冬天穿越大冰川以及在萨斯洛斯逗留的有关消息却任由人们自由讨论。电台对埃斯文的参与以及他的死只字未提,然而,人们都知道了。在卡尔海德,保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谨慎,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沉默——是对问题的省略,却不是对回答的省略。新闻公报只提到特使艾先生,但人人都知道是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把我从奥格雷纳人的手中解救出来,并且护送我穿过大冰川,来到卡尔海德。此外,他还揭穿了奥格雷纳总督们的谎言:去年秋天我在米西洛瑞猝死于荷尔蒙高烧……埃斯文预见我归来所产生的效应相当准确,只是低估了这些效应。由于外星人病倒了,躺在萨斯洛斯一间屋里,卧床不起,不能行动,也不管事了,在短短10天内就有两个政府垮台了。
   
    说奥格雷纳政府垮台了,自然是指33人权力机构中一派总督取代了另一派总督。用卡尔海德人的话说,有些人的影子②变短了,有些人的影子变长了。把我送进普利芬农场的萨尔夫集团,被揭露撒谎,陷入尴尬境地,但他们仍然负隅顽抗,直到阿加文国王公开宣布宇宙飞船即将到达卡尔海德,他才垮台。就在国王发表声明那天,自由贸易派接管了33人委员会最高权力机构。看来,我对他们多少还是有用的。
   
    在卡尔海德,政府倒台很可能是指首相遭到贬谪,与此同时内阁大换血,尽管经常也意味着暗杀,被迫辞职,甚至叛乱。蒂帕并没有赖着不走。我在国际名声角逐场上具有相当大的现实价值,再加之我证明(通过暗示)埃斯文是无辜的,从而使我在名声的天平上的重量明显超过蒂帕。因此我后来才知道,甚至在艾尔亨朗政府得知我向飞船发报之前,他就辞职了。他是根据瑟西切尔的告密而行动的,只等到得知埃斯文死亡的消息,就下台了。他失败了,同时也复了仇。
   
    阿加文国王充分了解情况后,立即给我拍来急电,召我火速前往艾尔亨朗,并且汇来一大笔路费。萨斯洛斯市也表现出同样的慷慨大方,派那位年轻医生护送我,因为我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我们旅途坐的是机动雪橇。旅途情况我只记得只鳞片爪,一路平安,从容悠缓,长时间等待压雪机清扫道路,在客栈里度过漫长的夜晚。路途本来只需要二三天,却似乎是一次漫长的旅途,究意走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终于穿过艾尔亨朗北大门,进入深凹的街道,满街白雪茫茫,房屋影影绰绰。
   
    这时候我觉得精神振作起来,头脑清晰。在此之前,我一直身心交瘁。此时,虽然旅途疲劳,我却发现自己身上仍有一股活力,这十有九成是习惯的力量,因为我终于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座我生活过,工作过一年多的城市。我熟悉这儿的街道、塔楼,熟悉王宫里的庭院曲径楼阁,熟悉自己在这儿的工作。我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我的朋友正撒手归西,我必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我必须为他拱顶奠基。
   
    在王宫大门,有人传令让我进宫,下榻在一座宾馆。那是“圆塔楼”,标志着一种崇高的礼遇:与其说这是国王的恩宠,还不如说是他承认了一种本来就崇高的地位。来自友好国家的大使通常都住在“圆塔楼”,这是一个友好的信号。然而,到“圆塔楼”
    ,我们得经过“角落红楼”,我从狭窄的拱门看进去,看见了池塘边那棵光秃秃的树,挂满冰花,灰蒙蒙的,那座房子早已人去楼空。
    来到“圆塔楼”门前,我受到一位身穿白色长袍和紫红色衬衣,佩戴一根银项链的人的迎接,他就是荷西荷尔德隐居村的预言家法克斯。一看见他那张和善、俊美的脸,这是好多天来我见到的第一张熟悉的脸,顿时舒了一口大气。法克斯以罕见的卡尔海德招呼方式握着我的双手,欢迎我——他的朋友,他的热情如一股暖流荡遍我全身。
    法克斯是在初秋从他所在的地区南瑞尔被召进宫的,从汉达拉隐居村挑选王宫大臣并非罕见,但预言家接受公职却不常见。我相信要不是深切关注蒂帕政府把国家引向何方,法克斯准会拒绝出山。出于忧国忧民,他才取下预言家的金项链,戴上了内阁大臣的银项链,走马上任,而且不久就崭露头角。自从元月以来,他就一直是内阁决策委员会成员,该委员会是抵消首相权势的平衡器,而且还是国王亲自提名法克斯登上该高位的。他似乎正在飞黄腾达,通向不到一年前埃斯文跌下的权力宝座。在卡尔海德,政治生涯往往是昙花一现,十分险恶。
   
    圆塔楼是一座小巧堂皇的房子,但寒气逼人。在那里,我来不及见别的人或发表正式声明或正式露面,就同法克斯长谈起来。他用清澈的目光凝望着我道:“有一艘船即将到来,即将登陆,这艘船比你三年前乘坐降落在荷尔登岛的那艘大些。有这回事吗?”
    “有。也就是说,我发出了信号,要求飞船准备到来。”
    “什么时候来?”
    可是,我连当时是哪一月几号都记不清了,这才意识到近来我的身体状况究竟多么糟糕。我不得不倒数回埃斯文死亡前那一天,我发现,飞船如果处于离冬季星最近的位置,那么它就已经在行星轨道,等待我的信号了。顿时,我又吃了一惊。
    “我必须同飞船联络,他们需要指示。国王想要他们在哪儿登陆?应该是一个无人居住的,相当大的地方,我必须到一家发射台去——”
    一切都安排得又快又顺利,以前我同艾尔亨朗政府打交道所经受无穷无尽的折腾与绝望此时如同冰块融化在潮水汹涌的江河里。命运之轮翻转过来了……第二天我将去拜见国王。
    埃斯文花了半年时间安排国王首次接见我。这是国王第二次召见,为此竟耗去埃斯文一生的时间。
    这次我太疲乏了,反倒紧张不起来。我走下狭长的红色走廊,走廊顶上挂满了灰尘仆仆的旗帜。走到设有三座大壁炉的高台面前站住,三堆熊熊的炉火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火光闪耀。国王弓着身子坐在中央壁炉旁桌边的一只雕花凳子上。
    “坐下吧,艾先生。”
    我在国王对面壁炉旁坐下,借着火光看见他的脸。他显得憔悴、苍老,像一位失去婴儿的母亲,又像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
    “喂,艾先生,你的船就要登陆了吧。”
    “它将应陛下的要求,在阿斯顿登陆。他们应该在今晚‘第三小时’①初让船登陆。”
    “如果他们错过了地方怎么办?会把一切都烧掉吗?”
    “他们会在射电波束的导航下登陆的。一切早已安排好了,不会错过地方的。”
    “船上有多少人——11人吗?是吗?”
    “是的。人不多,不必担心,陛下。”
    国王手势还没有打完,手就抽搐起来。
    “我不再害怕你了,艾先生。”
    “我真荣幸。”
    “你替我效劳很出色。”
    “我可不是您的仆人。”
    “这我知道。”他淡漠地说。他凝视着火花,咬着下嘴唇。
    “我的发报机估计落到了米西洛瑞的萨尔夫手里。不过,飞船登陆后,船上还有一台,到那时,如果陛下不反对的话,我将作为艾克曼联盟的全权代表,被授权与卡尔海德谈判,签署联盟协定。所有这一切都能通过发报机得到海恩星以及斯特拜特各国的认可。”
    “很好。”
    我闭口了,因为他显得心不在焉。他脱掉马靴用脚趾往火里添了一根木柴,炉火立刻劈哩啪啦地溅起几点红色的火星。“他究竟为什么要欺骗我?”他以尖厉的声音质问,第一次抬起头来正视着我。
    “谁?”我说,并与他正眼相视。
    “埃斯文。”
    “他无论如何要保证您不至于蒙在鼓里。当您开始宠信对我不友好的一派时,他就让我避而远之。当我归来的本身会劝服您接受艾克曼联盟的使命并且为此而立下丰功伟绩时,他又把我带回给您。”
    “关于这艘大船,他为什么对我守口如瓶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到达奥格雷纳之前,对谁也没有提及过。”
    “所以你们一心想透露给那儿,你们两人。他企图让奥格雷纳人接受你的使命,他一直在同他们的自由贸易派勾结。难道你说这不是叛国吗?”
    “不是。他认识到,无论哪个国家首先与艾克曼结盟,另一个国家都会很快效仿的,而且希斯、佩鲁特和列岛等地区,在您统一它们之前,也会各自加盟的。他衷心热爱自己的祖国,陛下,但他却没有为祖国服务,也没有为陛下服务。他和我都为共同的主人服务。”
    “艾克曼联盟吗?”国王说,他大为惊骇。
    “不是,是全人类。”
    我说这番话时,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否是真话。部分是真实的,真实的一部分。
    如果我说埃斯文的行动纯粹出于个人的忠诚,出于对一个人即我自己的责任感和友谊,也同样不假。但那也不是全部真相。
    国王没有回答,他那张阴沉、松弛、皱纹密布的脸又转向炉火。
    “为什么你先通知这艘船,然后再通知我你又返回卡尔海德呢?”
    “迫使您下定决心,陛下。否则的话,发给你的电报,也可能落入蒂帕勋爵手中,他有可能把我交给奥格雷纳人,再不然把我就地处决,正如他派人枪杀我的朋友一样。”
    国王默默无言。
    “我自己的生死并不那么重要,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对格辛和艾克曼联盟都负有一种责任,一种使命,需要完成。为了保证成功,我便首先向飞船发信号。这是埃斯文的主意,果然是正确的。”
    “倒是没有错,不管怎么说,他们会在这儿登陆的,我们捷足先登了……另外,他们都像爸爸,嗯?都是性变态,随时处于发情期吗?真奇怪,居然争抢接待的荣幸……告诉首相戈尔星勋爵,他们想受到什么样的礼遇。切记不可冒犯他们,怠慢他们。把他们安顿到王宫里你认为合适的地方,我想向他们表以敬意。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艾先生,先使奥格雷纳总督们成为撒谎人,然后又让他们当傻瓜。”
   
    “然后不久将当盟友,陛下。”
    “我知道!”他尖声说,“但卡尔海德在先——卡尔海德在先!”
    我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他说:“穿越大冰川,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可不容易。”
    “在那么荒凉的长途跋涉中,埃斯文可是一个了不起的雪橇手,坚强如钢,而且,从不发脾气。真可惜,他死了。”
    我无言以答。
    “明天下午第二小时①我要亲自迎接你的……同胞。还有别的要求吗?”
    “陛下,我恳请您撤消对埃斯文的放逐令,以恢复他的名誉,行吗?”
    “现在还不行,艾先生,别着急。还有要求吗?”
    “没有。”
    “那就退出吧。”
    甚至连我也出卖了埃斯文。我许诺过,不结束他的流放,不恢复他的名誉,我决不会让飞船登陆。然而,我又不能死抱住这个条件不放,反倒让他为之牺牲的事业付之东流。看来,他在九泉之下也洗刷不了被流放的耻辱了。
    那天其余时间,我同戈尔星勋爵等人一道安排接待和安顿飞船一行事宜。到了第二小时,我们乘机动雪橇奔赴阿斯登·芬,那地方位于艾尔亨朗东北面30英里左右处。登陆点选在那片辽阔荒原的边缘附近,是一片泥炭沼泽地,既不适于耕作,也不适于居住。时值早春五月中旬,平坦的荒原一片冰天雪地,积雪有十多英尺深。无线电信标整天都在工作,接收到了飞船发来的确认信号。
   
    暮色苍茫,我们举头仰望天空,只见一颗星星从天而降。飞船在下落,机组人员从荧光屏上一定看见了明暗界线清晰地沿着边界,穿过大陆,从戈森湾到克里森湾,看见了卡尔加维群峰耸峙,沐浴在夕阳余辉里。
    飞船咆哮着雄赳赳地降落,摇晃稳定装置落进减速火箭产生的一大片水和泥浆里,喷出白色的蒸气,怒吼着腾空而起。沼泽地下面是永久性冻土,坚硬如花岗石,飞船平稳着陆,坐在急剧冰冻的湖上冷却,犹如一条硕大无比而又细腻的鱼,安稳地坐在尾巴上,在冬季星的暮色里呈现出深灰色。
    飞船登陆有声有色,蔚为壮观。荷西荷尔德的法克斯感叹道:“能看到这场面,也不算枉活一辈子了。”埃斯文眺望大冰川,面对死亡时也发出同样的感慨,如果他还活着,今晚也会同样感慨系之。为了排遣心中深深的悔恨,我迈步登上雪堆,向飞船走去。飞船已经给船体内壳冷却剂冰冻了。我走近时,高高的舷窗滑开,伸出舷梯,成一条优美的曲线落在冰地上。首先走下飞船的是朗赫幽,她自然一点也没有变,和我上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对我来说已有三年之久了,对她却仅有短短几周。她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法克斯,又瞧了瞧跟在我后面欢迎的人群,然后在舷梯脚下停住,用卡尔海德语庄严宣布:“我带着友谊而来。”在她的眼里,我们全都是外星人。我让法克斯首先招呼她。
   
    法克斯示意我先上去,于是她走过来,用我们同胞的方式握住我的右手,端详着我的脸。“哦,金利,”她说,“原来是你!”久别重逢,听见女人的声音,反倒觉得生疏。根据我预先的指示,其他人也走出了飞船,此时此刻如果卡尔海德欢迎人员再持怀疑态度,那么他们定会自受羞辱,面子扫地的。飞船上人下来了,彬彬有礼地接触卡尔海德人。然而,尽管我认识他们,但在我的眼中,这些男男女女都显得怪模怪样的。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异:男的太低沉,女的太尖气。他们好像马戏团中的雌雄大怪兽,大猿猴,长着一双智慧的眼睛,全都处于发情期,克母恋期……他们握着我的手,抚摸我,搂抱我。
   
    我竭力保持镇静,在乘雪橇返回艾尔亨朗途中,告诉赫幽和朱利叶进入崭新环境需要注意的事项。然而,一到王宫,我就只好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
    萨斯洛斯那位医生进来了。一听到他那温和的声音,看到他那张年轻而又严肃的脸,一张非男非女的人脸,我就感到欣慰、亲切、踏实……他吩咐我上床,让我服了一些温和的安定剂,然后说:“我看见了你那些同胞特使。天外来人,真是妙不可言。而且我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到!”
    医生充满了欣喜,洋溢着勇气,这是卡尔海德精神,也是人类精神中最令人羡慕的,虽然我不能与他分享,但若拒绝却是为人所不齿的恶行。于是我说:“对他们来说,也是妙不可言,因为他们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见到了一种崭新的人类。”我的语气平淡,但却道出了绝对的真实。
    到了春天,即7月下旬,冰雪融化,潮水涌流,又能旅行了。我从我那在艾尔亨朗的小小的大使馆休假,往东旅行。现在,我的人已经散布在这颗行星各地。由于我们被授权使用空中汽车①,赫幽和另外三人乘一辆飞到西斯和列岛等海洋半球的国家,而以前我完全忽略了这些国家。别的人呆在奥格雷纳,有两人不愿呆在佩鲁特,因为那儿的融雪期要到7月份才开始,而且一周后又是一片冰天雪地了(据他们说)。朱利叶和喀斯塔两人在艾尔亨朗工作顺利,能够处理可能出现的事情。没有什么紧急事。毕竟,飞船从与冬季星新结盟的星球中最近的一颗出发,也要飞行17年行星时间,才能到达冬季星。
   
    冬季星是一颗边缘星球,越过冬季星就是南猎户星座,那儿没有发现有人居住的星球。
    从冬季星返回艾克曼联盟的主要星球,即我们人类的摇篮,路途遥远,到汉恩—戴夫南特星需要50年,到地球需要人一生的时间,不必着急。
    我穿越卡尔加维山脉,这次是走一条沿着南海海岸蜿蜒曲折的公路从较低矮的关隘翻越过去的。我重游了我曾经呆过的第一座村庄,三年前渔民把我从荷尔登岛带到那儿的。这次,渔民们又同上次一样接待我,不惊不诧。我在位于英奇江口的港口大城市撒切尔逗留了一周,然后在初夏步行进入克姆地区。
    我先东行,然后南行,走过山高路陡的旷野,只见怪石嶙峋,高山大江,白云深处有人家。我终于来到冰湖,从湖岸往南远眺群山,看见一处熟悉的亮光:微光闪烁,那是天空的白色光晕,是山那边高耸的冰川的光芒,大冰川就在那里。
    埃斯特是个古老的地方,它的中央建筑与附属房舍都依山而建,清一色的灰色岩石,石料取自陡峭的山侧。那儿朔风呼啸,一片荒凉。
    我敲门,门开了。我说:“我是埃斯特·瑟尔瑞姆的朋友,想在这儿借宿。”
    开门的人是一个身体单薄、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年纪在19岁到20岁之间。他默默地认同我的话,又默默地让我进到中央建筑。他领我到浴室、休息室和大厨房,照料我洗完澡,换上衣服,吃饱饭,然后把我一人留在一间卧室里。透过卧室很深的窗缝,往下面瞧去,可望见灰色的湖和灰色的梭树林,湖与树林都位于埃斯特和斯托克之间,一个荒凉的山庄,一座荒凉的房子。深陷的壁炉里炉火熊熊,呼呼地咆哮,看上上心灵感受到十分温暖,然而却暖和不了身体,因为石地石墙,还有呼啸的山风和大冰川吸去了火焰的大部分热量。不过,今非昔比,不像我在冬季星的头两年,现在我不觉得冷了,我已经习惯了严寒地带。
   
    一个小时左右后,少年(他的神态、动作优雅,敏捷有如少女,但却没能像少女能保持他那阴郁的沉默)进来告诉我,埃斯特领主敬请我光临。于是,我跟着男孩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那儿正在捉迷藏,孩子们箭一般地从我们身边周围来回穿梭。小孩子兴奋得尖叫,大孩子像影子从一道门窜到另一道门,用手捂住嘴,以免笑出声来。一个五六岁光景的胖小子一头撞到我的胯下,钻出来,抓住我的陪伴的手求助。“索尔夫!”
   
    他尖声叫道,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索尔夫,我要藏在啤酒厂里!——”说着他就跑开了,如同一颗圆卵石从弹弓弹飞,年轻的索尔夫若无其事地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把我带进埃斯特领主的府邸。
    埃斯万斯·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是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因患风湿关节炎下肢瘫痪了。他笔直地坐在炉火边的轮椅上,一张宽阔的脸饱经岁月的风霜,显得麻木迟钝,沟纹密布,如同激流中的一块岩石:那是一张平静的脸,平静得可怕。
    “你就是特使金瑞·艾吗?”
    “我是。”
    他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瑟尔瑞姆就是这位老领主的儿子、亲生骨肉,瑟尔瑞姆是小儿子,阿瑞克是大儿子,先前我用心灵语言同瑟尔瑞姆谈话时,他听见的就是阿瑞克哥哥的声音。现在,兄弟俩都命归黄泉了。从端详我的那张苍老、憔悴而平静、坚强的脸上,我看不到我朋友的影子,我只看到了铁的事实:我朋友死了。
    我是怀着寻找安慰的希望来到埃斯特的,原来却是傻瓜的使命。没有安慰可寻觅,我到朋友的故乡来朝拜,为什么非要有所收获,填补空虚,抚慰心灵的创伤呢?一切都不可能改变了,然而,我到埃斯特来另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倒实现了。
    “您的儿子死亡之前几个月里,我和他朝夕相处。他死的时候,我也守在他的身边。我带来了他记的日记。关于那些日子,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告诉您的话——”
    老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依然是平静。然而,那位年轻人猛然走出阴影,步入窗户与炉火之间的光亮里,那是一片幽暗、摇曳的光亮。他厉声说道:“在艾尔亨朗,他们仍然叫他叛国贼埃斯文。”
    老领主瞧了一眼男孩,又瞧了一眼我。
    “这是索尔夫·哈尔斯,”他说,“埃斯特的继承人,我的儿子的儿子。”
    那地方并不禁止乱伦,这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对于我这位地球人来说,太荒诞了,再加之我莫名其妙地看见朋友的灵魂闪现在这位阴郁、刚烈的乡下男孩身上,因而我惊得瞠目结舌。我回过神来说话时,声音还在颤抖:“国王会撤消放逐令的,瑟尔瑞姆不是卖国贼。至于傻瓜们怎样称呼他,那有什么关系?”
    老领主慢悠悠地点头说:“有关系。”
    “你们一道穿越了戈布宁大冰川吗?”索尔夫询问道,“你和他吗?”
    “是的。”
    “我倒想听一听那个故事,我的特使大人。”
    埃斯万斯老人不露声色地说,但瑟尔瑞姆的儿子男孩却结结巴巴地说:“你能讲一讲他是怎样死的吗?——你能告诉我们其它星球、其他人类、其他生命的情况吗?”
 
 黑暗的左手
附注 
    年 格辛星公转一周为8401个地球标准小时,或者地球标准年的0.96。
    格辛星自转一周为23.08个地球标准小时,格辛星一年有376天。
    在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年度计算是从基数年连续往前推到当前。基数年是指今年。每一个元旦(2月1日)意味着刚刚过去的一年,成为“一年以前”,每过一天就成为一天以前。将来也是类似计算,下一年是“一年之后”,以此类推,一直轮到该年成为“第一年”。
    月 格辛星的月球公转一周为格辛时间26天,月球自转被俘获,因此它始终是同一面向着格辛星。一年14个月,阳历与阴历巧合,因而每隔200年才调整一次,每月天数不变,正如月相日期不变。月份的卡尔海德名称如下:
    
冬季:1月 瑟恩
      2月 坦尔恩
       3月 利玛
      4月 安纳
    春季:5月 伊瑞姆
      6月 玛斯
      7月 图瓦
    夏季:8月 奥斯梅
      9月 奥格瑞
       10月 库斯
      11月 哈卡纳
    秋季:12月戈尔
      13月 萨斯米
       14月 格润德
      26天一月,每月分成两个半月,半月1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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